2013-10-03

《金陵十三釵》導演張藝謀專訪

採訪:孫志熙/攝影:kaki [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4月號

「我就是一個電影愛好者,沒有那麼複雜,外面很多是把我妖魔化了。」

堪稱創中國影史投資新高、最國際化製作標準,並邀來克里斯汀貝爾出任男主角的《金陵十三釵》,代國出征後雖無緣入圍奧斯卡,卻是張藝謀從2003年《英雄》始行大片路線至今,將恢弘氣勢與人文厚度兼蓄得最好的一部。2月底,他偕同女主角倪妮、演員佟大為來台為電影宣傳,並於離台當日上午接受[CUE]專訪,得悉他骨子裡對文藝小片的偏愛,以及電影工作30年來不變的勤勉。


貝爾曾提到這次合作很興奮,因為多年前已看過您的電影,當時他有沒有告訴您喜歡您哪些片子?國際上還有哪些演員是您特別欣賞,並想合作一把的?
我見他們就是談接下來的工作,一塊兒合作劇本、討論人物啊,基本上沒說我的電影,後來我看他們在訪談提到,貝爾似乎第一次看的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後來好像也一直看我的片,沒有印象說是哪一部。演員很多呀,只是中國電影很少接納「說著英文的外國人」,所以很難有這樣的題材,我拍了差不多30年電影了,這是第一次碰到。

也許之後會比較往這方向走?
那也不能刻意,你看像侯孝賢導演、過去的楊德昌導演,或者像年輕的導演九把刀他們,也都是拍本土電影,很少有機會用外國人來拍,如果有,當然願意跟很多好演員合作。我記得上回去史蒂芬史匹柏的辦公室看到湯姆漢克,他就是我的偶像,我跟他聊了半天,還送他一份奧運會影集。

這次起用許多毫無經驗的新人,事前雖有完善的表演訓練,卻未告知電影攝製流程,以致她們第一天到達現場時,完全是狀況外、不知道電影怎麼拍的,這是否有您刻意的考慮?
沒有沒有,她們到了現場只要帶上鏡頭,全都知道了,我從來不會像幼兒一樣地教育她們說:「向左看,最大那是攝影機;向右看,戴毛的是錄音。」我覺得很快就會知道。反倒讓她們來了以後什麼都不告訴她們,她們會驚喜,而且技術層面的東西很快,一天半天全都熟知了。

尤其女主角倪妮從學生素人到大片演員,從電影殺青到海外宣傳,能否談談您所見的她,至今有什麼變化?
我覺得沒什麼變化,似乎還是回到過去的自己,我過去見她就是這個樣子,除了現在要面對媒體、電影活動的流程之外,我認為沒什麼變化,就應該是這樣子,一部電影的宣傳喧囂過後還是自己,還是要認認真真走自己的路。

飾演「孟先生」的曹可凡說您擅用一字概括人物性格,如秋菊是「慢」,孟先生是「苦」,而對於玉墨(倪妮飾)和李教官(佟大為飾),您給他們的心訣是什麼?
我忘了有沒有那麼說一個字,有時候可能你會覺得一個字很傳神。我想起《秋菊打官司》那時候的鞏俐,拍《紅高粱》時就看她在學孕婦,她那時候還在念書,她學得很像,就是因為那個印象,後來真要拍《秋》時,我就跟她切磋這個形態,當時用一個字─「慢」,而且除了體態的慢之外,主要是語速的慢,她後來就很傳神地說那句台詞:「我要個說法」(陝西話),就形成了性格。但是對他們兩個演員我沒有再刻意,也很難從一個字去定位,所以沒想過這個事,現在讓我想我還想不出來呢。

您給他們兩位最多的提點是什麼?在現場與演技方面。
跟倪妮講得比較多,因為新人,幾乎是由表及裡、深入淺出地討論許多許多;跟佟大為反倒講得非常少,我是有意講得少,我們設定他沉默寡言、比較酷,然後就是動作、行為,已然跟他過去所有人物都拉開最大距離,我認為他演這個戲是小菜,不是什麼有難度的,大狀態就可以拿下,這戲是成功在設計上,對他過去的形象是個顛覆,但就表演層面而言,以他的訓練和經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所以我反倒跟他說得很少,去解析人物內心都很少,他大部分演的是摸爬滾打,全部是做動作,我跟他說的可能就是:「你站在那心裡就難過、流淚。」他自己管控得很好。我們都是用減法,讓佟大為這種沉默寡言和細節深入人心,恰巧跟他過去的城市青年、電視劇、連續劇沒完沒了的差別很大。

請您談談何謂「戰爭場面的詩化處理」,具體上而言包括了哪些執行細節?
詩化的處理不是全部,大部分細節仍是寫實的,或者是電影風格面的寫實。詩化的部分在於2、3個鏡頭,一是8個士兵的冒死衝鋒,那種方法本身有點詩化,也是我看了大量的資料,我看到在南京戰鬥中,國軍士兵沒有打坦克的有效武器,常常是組織敢死隊,綁著炸藥上,經常是1、200人換一輛坦克,你想那個戰場上很慘烈的。南京有一個民團,都不是正規部隊,在群情激昂當中,居然一千多人的敢死隊組織起來,綁著炸藥衝上去炸坦克,你會知道當時中國人不甘當亡國奴的決心,這些實在很稀罕,我注意到、被它震撼,所以就詩化地從孟書娟的想像中認為事情是這樣子的,一個回憶的角度處理了他們的衝鋒;還有一個就是佟大為的死,由於在紙店,爆炸當中有顏色的紙屑飛起來,是孟書娟通過窗戶往外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飛揚和高速,很淒美。類似這幾個鏡頭有詩化的涵意,都是還原到孟書娟想像和回憶的眼光中。

您過去的作品多半呈現出視覺上的誇張、壯麗之美,這回如何體現?
這次我還是很收斂,決定用比較節儉的方式,大部分時間是要根據這個題材,悲劇、戰爭、災難類型,大部分是符合它的調子和敘述風格的,不要讓觀眾覺得太突兀,但尤其是在孟書娟觀照的局部的一些點上,會閃現一些詩化的渲染和某種色彩的昇華,這也是我想要的,恰巧以這些做為一種小的注視,使我對電影的風格能更期待。

除了資金之外,整部電影在製作規格、影像語言、人物對白上,都做到了最高級別的國際化,因此影片被普遍認為「即使說是任一位好萊塢導演拍的大片,也沒有人會懷疑。」您認為《金陵十三釵》相較過去作品,您的個人色彩確實淡化了嗎? 
沒有刻意,拍著拍著就成這樣了,我剪了一版最早的幾場戲,看了也是這感覺─這像任何一個美國導演、像美國片了。也不是要減掉自己所謂的風格,主要是受投資的心理壓力吧,所以我說我偏愛中小製作,尤其是小成本電影,如果是我來拍的話,以我在江湖多年的招牌,出去賣了原則上不會虧本,在不虧本的狀態下,除了政治審查之外,就可以在藝術上做得非常純粹,想怎麼拍就怎麼拍。但由於這個電影一開始好像是砸了很多錢進去,請的人也很大牌,導致投資大,我其實是挺有心理壓力,變成不可以按照藝術片的風格、我行我素地拍,我傾向於觀眾熟知、有一些商業化、好萊塢風格、娛樂化的拍攝方法,讓它有更多人來看,來回收票房,我承認這是一個心理,導致拍的片就是這樣子,就是好看、不悶,雖然是悲劇,看了以後心情會很難過,但是節奏很快,甚至有人認為可能有點太快了,寧願慢下來。你想想如果同樣故事、同樣演員,換個特別藝術的手法去拍一個大背景下的小故事,會是另外一個風格,那種方法我完全可以拍,就是投資的心理壓力選擇了這個方式。

上映前製片人張偉平預計內地票房能到10億人民幣,目前還有些距離,您有任何擔憂嗎?
現在6億,還差4億呢!我覺得製片人或宣傳公司的目標可能是那樣子吧,我自己當時就認為很難,大陸是這樣,我們計算的常常是硬價,比如一天能增加4塊到5塊銀幕,我們現在銀幕到一萬塊左右,終極目標是2萬5千塊,在未來3、5年實現,這數量已經是全世界第二大市場。按照銀幕數增加,一個受歡迎的單天票房將達到2億美金,這是計算,但其實不是這樣,電影很微妙吧。最重要是網路盜版,在電影上的第2天就會出現了,3天以後會出現非常清晰的網路盜版,像這一點就不是你計算的,還有許多方面,因為它是社會性的活動嘛,那時候的天氣、人,有沒有重大的社會問題、更有趣的新聞熱點,都有影響。我認為要實現很高的票房目標還很困難,我老說中國要有好電影,也要打擊盜版、有好的觀影習慣,否則這些數字全部都是給好萊塢準備的。

電影紀念圖書裡,劇組上上下下對您一致讚美感謝,針對合作特別久的老夥伴,能說說這次在既有情誼下的合作感想嗎?
我的很多老朋友其實是很直言不諱的,跟我關起門來的討論都是非常尖銳的,我有很多信息也是通過他們得到,比如說他們在江湖上結識更多的人,就會把罵我最厲害的話重複,甚至於演給我聽(笑)。但是老朋友就是非常支持也非常了解我這個人,他們知道我就是一個電影愛好者,沒有那麼複雜,外面很多是把我妖魔化了。他們給我很好的建議、鼎力的支持,一直陪我走到最後,我都很感謝我的團隊,裡頭有20多年30年的合作者,我覺得電影是集體的,所以你看我在書上都不知道寫什麼好,我肯定知道大家對我都是一片讚美,誰敢不讚美(大笑)。我寫得很短,就在於不知道該對團隊與合作者如何致敬,所以我只說電影不是導演一個人的,感謝所有合作者,聽起來像個套話,但心態真的是這樣。有些導演也許在訪談時,對自己的天才靈感、感覺、判斷呀,常常很自信,我自己不這麼看,我老是認為電影就是團隊工作。我做奧運會特別有感受,面對媒體萬千寵愛集一身就是我,但實際上沒沒無聞幾萬人,我去他們的駐地檢查節目聯排,我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陪大家照相,幾十個人站好隊伍,導演來就照一張相,就這樣重複一個半小時,他們催我走,我從來不,我說這是我的工作,因為這些幕後的普通人可能就盼著和你照張相吧,把相片寄回家給父母看一下,說明在參加奧運會。這種集體的工作性質在影視圈裡特別重要,所以常常心裡會有一些責任,我在會議上說,我沒辦法報答你們,我唯有把這電影拍好,好電影參加了以後就是一個證明工,在行業裡面好找活兒、好提工資,所以去報答他就是盡量把電影拍好,大家都有一份光榮成就感。

您的老夥伴如攝影指導趙小丁、錄音指導陶經等,合作時會有爭執呢,還是都很默契地?
很多情況下很默契,有時候會爭執。我在現場和攝影師大吵一架,趙小丁還是我師弟,跟我合作10年了,有一兩個場工感覺走也不是,就縮那牆角不敢動,看我們兩人在那嚷嚷,但是這非常正常,不妨礙我下一部電影繼續用他,他是非常優秀的攝影師,這部電影用3部數字(數位)、3部膠片機器混合拍成,在銀幕上呈現的影像根本看不出來,我自己都看不出來哪個鏡頭是數字,哪個是膠片的,趙小丁可以說是混合使用表現最好,而且是最有經驗的。陶經這次得了美國工會最佳錄音獎,我們是大陸第一部7.1聲道,從一開始的濃霧,那個霧是用下水道的水管和很多聲音混起來的,效果很好。

讓您繼續拍電影的動力是什麼?
私下有人說「這麼忙地拍著你還想幹什麼?是不是缺個小金人呀?」很多人認為我好像就需要奧斯卡了,其實都不是。從我這一代的教育、成長背景看,是感恩的長久心態轉化為持久的勤奮,我的同代人現在都是退休工人,我的兩個弟弟都早就是了,很少有我這樣走運的,非常偶然、戲劇化讀了電影,然後成了導演,至今我們家的親戚都覺得「你怎麼就做導演了?!」命運給了你機會,覺得很難得,那就不要浪費時間。我不太善待自己的生活,不是不會享受,只是已經習慣這樣了。其實很簡單,就是想拍好的電影,不是為得獎,不是為掙錢,但是我在年輕的時候就像現在的年輕導演一樣,要很迅速地奠定江湖地位,所以一定要送到國際影展想辦法得獎,好在江湖上打拚,年輕導演還是有具體目標的,我們已經不是了,所以走過這條路,現在就想拍好電影,希望能很幸運地碰到一個好劇本,我也不費神,我老想著那一天,就是我看到一個劇本,基本上2、3個星期簡單該一改就開始拍了,把精力全部用在拍電影上,唉呀我覺得這太好了,就是再辛苦我也愉快,現在就從來沒有一天是這樣,從我拍第一部電影《紅高粱》到現在,老是磨2、3年,要開機了已經花了很多錢,這時候其實還沒磨好呢,想著在拍攝中是不是能把它糾正過來,結果很不幸沒糾正過來,也有糾正過來的,《秋菊打官司》完全是在拍攝中救過來的,有這樣的例子,化腐朽為神奇,但是很少出現,我到現在還盼著這樣一個劇本。

您還是偏好中小製作的文藝片嗎?
對,因為我成長的路是這樣走過來的,骨子裡是這樣,而不是外頭形容的「怎麼想辦法掙錢、老拍大的,尤其奧運會後就大到底了。」(笑)不是的,中小製作其實更自由一點,除了政治審查之外壓力很小,當然票房不會很高。

日常從哪裡獲得靈感和心靈滋潤?
還是生活本身吧。([CUE]:可是您的生活都在工作)對,我第一生活單調,第二又是一張大眾臉,很麻煩,在中國走到哪都不方便,已經沒有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不意味這種生活狀態就脫離生活。今天是信息社會,我是一個瀏覽很廣泛的人,你的愛好、關注廣泛,你和生活仍舊密切相關,我們是通過信息獲取生活給我們的營養,每個人生活圈子不會很大,就算天天在外頭,一輩子能見多少人?能跟多少人交交心?了解所有的信息,對它有價值判斷和過濾,就是善於學習,願意吸收、了解許多事情,就可以了。

最後請給我們的讀者推薦一下這部電影。
我隆重推薦,希望台灣熱愛電影的年輕觀眾去看這部電影,無論怎麼樣,這部電影都和我們那段74年前的歷史有關。當然是戰爭題材,是悲劇,但是你會看到小人物的美麗、人性的偉大,你會看到為他人犧牲自己的崇高和感動,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很希望這部片在台灣能受到觀眾的喜歡,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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