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0

我們還是需要一個歷史控的魏德聖─《52赫茲我愛你》

2008年台灣電影短暫抑或假性復甦以降,青春校園、本土認同、俚俗賀歲片成為票房霸主,其次是幫派、靈異等題材頗具勢力,但純種時裝小品這個品項始終是業界軟肋(純種是指純台資,故不計《LOVE》;時裝是指故事發生在當代21世紀,故緬懷八、九0年代校園生活的不在此列。)時裝小品要有現象級的成功,扣除電視劇延伸商品如《犀利人妻》,目前的唯一案例,很大成分是借助外力達成──當年開創台片新時代的《海角七號》就是小品遇上大奇蹟,從連續三個週末颱風假中逢凶化吉、逆風高飛;然而相隔8年多後同一位導演、同樣當代小品的《52赫茲我愛你》亦碰上奇妙的時機,可惜這次不是助力而是真的阻力──上映同時,全球全台都還沉浸於同類型強片《樂來越愛你》的餘韻裡。

當然不是要傻傻跟好萊塢比規格,只是值此時點,觀眾重新溫習了音樂/歌舞片類型,也必定意識到它其實是存在既定樣板公式的,《樂來越愛你》本身與其致敬的經典電影,在在說明此類型是一門販賣glamour的生意,或以男神女神卡司,或以古典時尚造型,或以浪漫夢幻場景,或以花俏運鏡,或至少是明確的追夢(尤其明星夢)主軸,來撐起與現實保持距離的電影世界,畢竟「讓觀眾做美夢」就是這個類型的最大任務。而當它移植到現階段的台灣,若捨棄上述種種已根深蒂固的元素,除非是走一條刻意顛覆的路,好比反精緻、反旋律、反勵志、把調性和世界觀做得更台都好,反之要是維持中規中矩的敘事,僅把台詞改為唱歌,則就兩邊都難以討好,這大致就是《52赫茲我愛你》不夠過癮之處。


另外的問題是目標觀眾模糊,如果鎖定年輕族群,兩條主要愛情線並無大幅度起伏,困難點和突破點都不易見;如果鎖定闔家觀眾,則缺少普羅生活的描寫和笑料,且長輩應該不太認識這些主角。最有張力及記憶點的有兩場,一是運用在地特色擺出摩托車陣在路上邊騎邊唱,二是片尾《海角七號》樂團班底的餐廳演出,其餘場景和調度都以安全牌居多。至於選角,就看作是團隊給本地音樂圈幫上一把的美意。總言之,這一回合下來至少確定一件事,魏德聖拍其他題材不靈不要緊,我們最需要的,還是他在台灣歷史脈絡上的擅長與專注。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必須拒絕了什麼,才能浪漫了生活。─《派特森》

賈木許的片,很難輕易說出好看在哪,因為它是由生活的細碎鋪排起來的,而正是因為眾多的細碎才使之飽滿豐盈,並且令人心馳神往。雖然不好解釋,但有一部氣質頗為貼近的電影可以類比,不過抱歉的是,它恐怕更冷門──Miranda July的《偶然與你相遇》。兩部片的角色日常中,都存在一個困惑已久的小謎團在最後被揭曉,《偶然與你相遇》是每天清晨傳來的敲擊聲,《派特森》是今天扶正明天又歪倒的門前信箱;它們都有唯一一顆讓人心肌緊縮的鏡頭,《偶然與你相遇》是一袋金魚放在行駛中的車頂,《派特森》是寶貝筆記本在急忙出門時隨手留在沙發上;它們也都是那種,讓人重新檢視自己怎麼過活的電影。

這是個跟寫詩有關的故事,與細碎情節形成反差的是等份切割的時間軸,主角的一週再加一天共八個日子,就像用排比結構寫成的一首長詩:段落之間有相似也有變形,比方公車上聊著不同話題的雙人組乘客;還有像韻腳一樣反覆出現的元素,對的,就是三不五時冒出的雙胞胎路人。

基於題材和過去經驗人們大概會想,賈木許又在歌頌舊好歲月了,但與其說他要「肯定什麼」,我更樂意用他想「拒絕什麼」的角度來解讀,畢竟在這個因焦慮而盲從的時代,跟「被討厭」一樣需要勇氣的就是「拒絕」,而拍電影必定是為了展現勇氣的,因此我從《派特森》看到的,仍然是持續對主流價值說「不了」的賈木許。

Paterson(亞當崔佛飾)拒絕氾濫科技,當代3C產品在他生活中全面缺席,每天起床靠的是自體生理時鐘,隨身記錄靈感的是紙筆,不用智慧型手機,週間娛樂是去沒有電視的酒吧跟人聊天,週末娛樂是去電影院看三0年代的老片,心中嚮往的是五0年代的詩壇。其次,他安於恆定狀態,作息跟他駕駛的公車路線一樣規律,不特別有才也不求留名於世,沒有向上流動的企圖,也抗拒將詩作出版,不考慮作品好壞或別人怎麼看,僅是真實地生活,充滿熱情地寫詩。與他持相同態度、宣告「愛好就是生活,不是生意。」的另一個人物則出現在片中酒吧牆上的海報裡──Iggy Pop,雖然本片拍攝時,賈木許也正在製作Iggy Pop紀錄片《一級危險》,但他在訪談中聲明此案純屬巧合。Paterson不去社群裡刷存在感,不向誰證明自己的獨特,就這麼殷殷實實在「業餘愛好者」的身分中自得其樂,而這亦是興趣廣泛的賈木許經常用來自稱的。

電影充滿人文史地與音樂感的還有伍迪艾倫,但要帶有城鎮野性和地下酷味,除賈木許之外恐怕就沒有了,他往往借用一個地域的藝文發展背景來塑造人物和故事:《神祕列車》設定在貓王故鄉曼菲斯市,片中亦出現名為曼菲斯的旅館;《派特森》則是因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s家住派特森市並以城為名出版過五本詩集,詩中將該城擬人化為一個男子,本片主角便成為這個典故的實體化。其他賈木許電影的特徵,《派特森》裡都沒少:棋盤磁磚、黑白配色(Laura,席芬坦法拉哈尼飾,在家所有手繪創作清一色是黑與白);高佔比的非裔演員;樂器演奏場景;一定會聊文學音樂藝術;天造地設、性格互補的情侶(包括前作《噬血戀人》裡的吸血鬼)。


行文至此,雖然言必稱賈木許,但他實是一個不吝表揚合作夥伴的創造與貢獻、能提就不省略的導演,當然這會歸因於特定的工作模式和關係,不見得適用所有劇組,而僅是代表我心目中電影製作的理想型。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