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6

收放之間,演員的挑戰──吳可熙

[Fa電影欣賞2017秋、冬合刊號]撰稿:孫志熙/攝影:張國耀

台灣同齡演員中,吳可熙應當是影展經驗最豐富、在國外見過最多世面的一個了。

初會她是在2012年釜山影展,趙德胤第二部長片《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獲選放映,一行劇組夥伴中只得她一個女生,記得她人很沉靜──這實在無可厚非,畢竟旁邊的趙德胤是那麼能言善道──梳著光潔的馬尾含蓄微笑著,散發一些些高冷氣息,卻絲毫不帶那種常見於女演員舉止之間,意欲爭搶目光的企圖;那年釜山創投市場還有一個台灣計劃名叫《血色青花瓷》,由楊雅喆導演,最後成為第54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血觀音》,當時肯定連吳可熙都估想不到,她就是這部片的女主角之一。

2012年起算,前後的三、四年間,她專心一意擔任趙德胤電影班底,在演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之前,她讓生活歸於最簡,只剩下去餐廳服飾店打工、和拍片夥伴學緬甸雲南話,斷絕所有試鏡和演員訓練,為的是拿掉過去汲汲營營之於表演的認知和慣性,「這個狀態維持了一兩年,一方面我很生自己的氣,覺得從前耗費那麼多青春去練習的技術反而變成阻礙,當時很憤怒,甚至不想再學東西,也不想再試鏡,連劇場也不敢碰了,因為還不懂為什麼那種表演方法在趙導電影裡完全沒辦法用。」

熬過履歷空白的一年,實在技癢難耐的她,跑去參加林奕華舞台劇徵選,但因自己正處於轉變期,又天天浸淫於侯孝賢、賈樟柯、是枝裕和等寫實作者電影,已然距離外放誇張的舞台劇風格非常遙遠,當其他徵選者極盡激昂之能事,她卻準備了一段臨摹《春風沉醉的夜晚》開場的演出──躺在地板上唸完一首詩。「我想大家應該都大傻眼,我也尷尬到爆炸,後來就決定不再做這種事了。」聽她回憶該事,談自己在學齡前就立定表演志向,再如何歷經挫折、打擊、被要求裝可愛、被欺負也仍然要敲開一扇機會之門,那時期她的進退維谷,她的無所適從,在當下她自我解嘲的笑聲中還是栩栩如生。

其後,她和趙德胤接連合作短片《安老衣》、《海上皇宮》,長片《冰毒》和《再見瓦城》,中間亦客串黃銘正導演的冒險喜劇《傻瓜向錢衝》。過去演出緬甸華人,每每得讓自己變得又黑又瘦,而《再見瓦城》不僅準備期超過一年,也因為規模以倍數放大,拍攝當下承受極大壓力;2015年底殺青、等待下一個劇本的同時,她仍勤力進修,重拾聲音和舞蹈課,也恢復運動,沉澱至安定素樸的生活,推掉了一些跟過去重複度高的外籍角色,接著,《血觀音》的邀約在2016年秋天來到。

「看完劇本覺得很精彩、很喜歡導演的文筆,細節和事件環環相扣,但有些地方看不懂,尤其是謎底部分。我先找律師朋友問洗錢的邏輯、角色的刑責多重,搞清楚之後才敢去見導演。」的確她就是和導演碰面的演員中,對劇情發問最少的一個,並且關於片中棠家的背景、氛圍,她其實自有資源可供參照。

吳可熙早逝的爺爺是1949年播遷來台的將軍,住在有庭院的獨棟官邸,從小常聽家人談起爺爺在位時的往事,她也保有幼時之於外省大家庭教育方式、生活禮節的記憶,「為了準備角色,我跟爸爸、姑姑聊他們過去的生活,看爺爺奶奶接待外賓的照片;姑姑說她小時候過聖誕節,某位夫人送她日本的珍珠髮夾多麼漂亮,我覺得不過就是個髮夾,但這件事點醒我去研究棠家背景的重點,要放在那個年代誰才有能力可以拿到外國貨。」家人認為《血觀音》題材有趣,只是生活中沒聽過像劇本裡這麼誇張的故事,吳可熙笑說爺爺應該很清廉,否則她成長過程怎還需要出去打工。

有了家族經驗為基底,導演楊雅喆指示她多去理解權力鬥爭,以及棠寧撒野任性、酸言酸語的個性,推薦她讀張愛玲的《金鎖記》,她亦觀摩了《下女的誘惑》金珉禧冶豔的情慾表現,「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用2017年的價值觀去評斷,片中九0年代女人面對的社會壓力跟現在不同,要去了解那時代的道德標準、女人被什麼給框架住;我不想演出典型勾引男人的蛇蠍女,想加一些我自己在裡面,因為棠寧的身上仍然有善良、愛跟覺醒,這些是有別於其他角色的,也是詮釋起來最困難的地方。」

三、四個月的前製期,她學粵語、學虹吸壺咖啡,亦每週三次去畫室學油畫,認真摹擬畫家柳依蘭的筆觸(電影主視覺為柳依蘭畫作);而為了襯托角色特質,可以看見造型指導王佳惠安排給她的服裝心機:棠寧懂得迎合見面對象的喜好,和廖隊長(傅子純飾),她會穿著紗或絲質洋裝來營造清純端莊感;對付猥瑣官員(應蔚民飾),直接罩著腰帶一拉整件就會落地的類睡袍;至於和棠夫人(惠英紅飾)、棠真(文淇飾)三人一組的迎賓制服,唯有她是華麗的天鵝絨質料,款式和圖騰都提示了她的叛逆。

棠寧一角承載著百轉千迴的情緒與執念,她飲酒嗑藥、耽溺性愛,種種脫軌行徑不外乎是在么喝注意、刷在家中的存在感。電影中段,她藉酒藉藥壯膽與母親攤牌那場戲,是吳可熙最感火花張力的,「棠寧心裡第一次出現某種覺醒的概念,所以問媽媽我只是妳的名牌包嗎?是不是展示過了、舊了就會被丟掉?這場戲排演過幾次,但是真正開拍時情感還是很濃烈,每次我都哭得很激動很傷心。」她下足功夫,思量如何賦予這段台詞三十年的厚度,讓愛與恨、倔強與卑微反覆交織,「那是劇情的重要轉折,人對事情都是先有個感覺,慢慢有些想法,直到講出口才真正成形,她開始問自己什麼才是活得像個人,後來到了岸邊那場戲,她才確定要如何活得有人樣,而且她要示範給所有人看。」

本屆金馬獎揭曉後,楊雅喆「影后製造機」的稱號再一次獲得認證,吳可熙也誇讚他引導演員的手段明確、有效、高竿,但凡情緒起伏特別大的場次,皆會鉅細靡遺與她討論溝通,她試舉一例:「岸邊那場戲情緒很高漲,被棠真吐水時,我要從原本的開心欣慰瞬間氣到爆青筋,拍了很多個take,我的身體跟精神已經有點累,無法衝到前幾次那麼強,導演就把我抓到旁邊,很兇地叫我罵他,我本來對這種方式感到困惑,直到拍完後去紐約上表演課,才印證了我在《血觀音》學到的技巧。」

今年初夏,她赴美進修,美國影視產業因為需求大、預算高,演員可以有口音、動作等不同類別的指導老師,也能從讀本一路陪伴到片場,體制非常完善,當地許多從俄國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方法開枝散葉出來的學生,各立門戶、研發獨家的演員訓練課程,她參加一位曾指導妮可基嫚演出《大開眼戒》的黑人女老師工作坊,該派別認為一如運動員必須持續健身,演員也應該維持日常訓練,正式上場時才容易發揮,情緒的收放就和肌肉一樣,可透過鍛練增進彈性,「比如要演激烈的哭戲前,老師會先放很悲的音樂來暖身,前面先哭過,等下再哭就比較容易。」以往在趙德胤電影裡,她習慣的表演模式是由內在啟動,真正心有所感才形現於外,因此跟角色融為一體的比例極高,也就不需要以假練真;而這次去紐約受訓,課程皆是針對產業需求而設計,講求節奏快且精準,呼應《血觀音》中楊雅喆採取的導戲方式。

電影裡,棠寧首度出場的首段台詞,是在溫室與兩男激情的過程中,不斷呢喃著「帶我去那裡」。溫室是她一生的成長寫照,提供性以換取利益的身體是她想掙脫的困局,棠寧所神往的「那裡」,或許是種極樂境界,也或許是一個脫胎換骨的自己。若將這份想望對應到吳可熙自身,她又想以逐漸踏實的演員身分去到哪裡?

「對各種表演方式更游刃有餘、自在輕鬆,能夠在瞬間爆發出準備不了、意想不到的潛力,同時也依然保有我六歲時最純粹的、渴望上台的念頭。我很喜歡人,可是我的個性比較慢熟,表演可以讓我帶給大家感動,以前跳舞或演舞台劇時,我常會偷偷拉開布簾去看觀眾的反應,現在能藉由電影這麼美好的媒介跟人互動溝通,只要能這樣下去,就是最好的狀態。」

平時語速略快的她,此刻把這些話說得格外慢條斯理,像是一邊自我提議,一邊自我信服,因為所有醞釀已久的念頭一經說出口,便要真正成形了。



2017-08-03

一起擺脫小清新的校園青春片,好嗎?─《模犯生》

本片劇情大綱各位應該都知道了,就是關於一個高中資優生,收同學的錢幫忙作弊最後作到國外去的故事。不過,要講這部攀上全台單日票房冠軍的泰國小兵(相對《敦克爾克大行動》的諾蘭大軍)之前,先來講個古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部風靡哈日族群的日本電影叫做《史上最大作弊戰爭》,其最大賣點是由彼時正當紅的沖繩動感歌手安室奈美惠主演(對,我不會再一廂情願地認為人人都認識她了,特別是在近期接連聽聞大學生不知道周星馳、麥可傑克森是誰之後。)那是1997年的事,相隔20年後的現在,將它搭配著《模犯生》做個考古調查,倒是挺有助於理出「為什麼台灣在校園片領域一直沒啥突破」之線索。

像這兩部以學校為主場景、學生為主角的故事,皆統收在「校園青春片」的類型傘底下,而台灣電影對該題材的直接反應基本上只有兩種:一是「純愛+喜劇」,有時還有「懷舊」;二是「靈異+驚悚」,好比現在上映中的《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與剛殺青的《藍色項圈》,當然前陣子熱播的《通靈少女》是很棒的跨界破格嘗試,但它發生在小螢幕。

上述第一種組合的影像敘事風格品味,其實就是牢牢黏附著日本,並且是20年前的日本,或者說即是《史上最大作弊戰爭》的調性上:插科打諢的短段子、奇形怪狀的甘草人物、角色們點狀及花絮式地展現各種怪招──2013年《愛情無全順》、2014《大宅們》和2016年《極樂宿舍》大致整組吻合。可以合理推論若是2017年的現在有人想拍作弊題材,最後拍成《史上最大作弊戰爭》的機率也是遠高過拍成《模犯生》。原因為何?恐怕就是我們長時間沉浸於昔日的日本氛圍,卻拒絕看見後來興起、同樣鄰近的東南亞文化。

再深入一點講,台灣校園片普遍缺乏動機明確、意圖堅定的孤狼式主角,也總是感性情懷強過理性目標,就算有目標,都得建立在《史上最大作弊戰爭》般集體的、熱血的(如保衛宿舍)前提上,所以電影中的事件無法被搞大,波及範圍亦走不出角色好友圈;到了結尾,主角會在成年後唉聲嘆氣回首當年,卻缺乏活在青春當下、直面當下的果敢。這些我們一直沒做到的,《模犯生》每項都做到了,先不用談執行力技術力,光是劇情核心價值就存在巨大的差異。

《模犯生》的女主角並非典型的甜美討喜款,但觀眾會隨時間愈來愈在乎、感覺愛上這個角色的原因,是她真正做了需要付出代價的抉擇,扎扎實實完成自主意志及個人成長,而這是台灣當代校園片相當稀缺的質素,相較人家的面對與承擔,我們的成長則總是帶著憂傷變成不想成為的大人、哭訴自己的人生都是「被決定、不得已」的。觀眾盛讚《模犯生》節奏緊湊、運鏡配樂有大片氣勢、年輕演員表現優異等等,其實這些好評的基礎,還是來自故事敢於讓主角淪入黑暗,也敢於讓他們把自己救起來,畢竟,只要人物有主動性,電影就自然會有說服力。

2017-07-03

2017台北電影節的急速+有限點評

台北電影節在上週四6月29日開幕,基於強片放映已經跟氣溫一樣每天如火如荼進行中,本文將配合採取較為鬧騰的文風及節奏,急速挑選幾部如果還有票就應該直接買下去的影展電影,在此事不宜遲立刻進行點評。


一、極可能是今年最愛的台灣電影:《大佛普拉斯》
對不起,三場都已經售罄了,可我不推心裡會難過,請各位讀者委屈一點先聞香過乾癮,年底會上院線請別擔心。本片從三年前短片《大佛》增生擴展而來,以風格濃烈、技巧高明的形式觀點,講述底層小人物面對不公壓迫的處境。擔心它如何在短片的基礎上突破,是無謂的,因為導演黃信堯原生的白爛幽默,調和監製鍾孟宏的暴捩與荒謬感,簡直生出一個最美帥的混血兒了。本片會讓第一次接觸黃信堯作品的觀眾驚喜,也會讓熟悉他風格的影迷欣慰,這次他繼續擔任自己影片的說書人,用招牌的半說理半唬爛旁白,時而解說劇情,時而跟觀眾抬槓,充份發揮他的主持才華。對我來說,《南方小羊牧場》、《我的蛋男情人》這些都算不上可愛,能把中南部鄉鎮的員警、副議長、宗教團體、政商人士的嘴臉描繪得到位,再將金權網絡中的關係精髓信手拈來,這才叫台灣的真可愛。

二、讓你一次哭個夠:《伴生》
千萬別像我一樣如此大意、毫無防備就去觀賞本片,至少也要記得多帶一包面紙。從小就近距離接觸過「死亡」的導演黃肇邦,對安老議題一直心心念念,他先到相關機構當過志工,認識了幾個家庭與他們的故事,剖開華人社會中,親子與家族間未敢侃侃而談的話題。如果對老年照護、人生臨終功課特別有感,本片會再次提醒你與至親家人溝通生死觀念、及時說愛的重要;或者是近日由於暑氣淤積,身體需要排水排毒的話,這部片亦是不錯的選擇。

三、奇妙的陰性療癒能量──《越愛越寂寞》、《笨鳥》、《阿尼》、《亮亮與噴子》
四部皆為33歲以下的女導演作品,無論影片題材、氣質、主角性別為何,就算有暴力(笨鳥)、野蠻叛逆(亮亮與噴子)、雄性荷爾蒙充斥(阿尼),它們仍然隱隱存在一種包容與療癒感,是相當神奇的陰性能量。
前兩部在「國際新導演競賽」獲選,女導演關注性議題這件事的確不分國家種族,來自以色列的《越愛越寂寞》,Hadas Ben Aroya自導自演一個被劈後四處找炮療傷的女孩;來自中國的《笨鳥》是黃驥與老公合拍青少女的成長和性啟蒙,行速穩當、層次細膩。後兩部入圍「台北電影獎短片」,《阿尼》導演鄒隆娜找來一群菲律賓漁工,透過真心交陪的溝通與引導,親自下海帶氣氛、帶情緒,成就不露痕跡、充滿真實生命力的表演;《亮亮與噴子》是李宜珊以青春期的自己為原型,創造出一個對世界憤怒禁語,卻又一邊幫哥哥顧嬰兒、一邊墜入情網的魅力人物。

四、一鳴驚人畢業製作:《野潮》、《台北焦油》
同樣是台北電影獎短片入圍作,也都是2016年的大學畢業作品。《野潮》在慘澹破敗的養殖業漁村背景中,用百無聊賴的移動與活動、捉襟見肘的言語表達,映襯少年的野性躁動,對人物的生命狀態有令人驚豔的深刻體察;《台北焦油》出自動漫宅導演之手,全片瀰漫煙霧與龐克愛好氣味,除了承接從《瘋狂店員》到《紐約哈哈哈》的黑白影像與無賴耍廢脈絡,再刻意翻玩台灣新電影《恐怖份子》、《千禧曼波》經典場面,並為台北後後現代青年面貌之真誠展現。

五、刷新影像感知力:《尤里‧安卡拉尼短片選》
很多片,不看是沒差的。但是此短片選輯實在真好看真神奇,比如《達文西機械手臂》70%為刺激的內視鏡畫面,瞠目結舌之餘,突然又為科技發展背後某部分的哲學與神聖性泛淚。所以義大利導演安卡拉尼有看有差,尤其適合觀摩短片的IN & OUT點,以及刷新自己對影像敘事的感知力。

六、給尋求迷幻ㄎㄧㄤ感的你:《夜巡人間》、《鳥人秘境》
《夜巡人間》就是關於一對想去火車站但一直到不了的夫妻,以及執著於讓他們搭便車執著到快起肖的兩名男子,雙方在搭與不搭之間不斷拉扯了80分鐘(扣掉片頭祭典奇觀),這樣的一個印度夜間公路故事,並且勇奪全球獨立製作新導演最肖想的鹿特丹金虎獎,觀影過程中的提心吊膽搭配片尾大作的金屬樂,情緒既緊繃又感覺莫名其妙;《鳥人秘境》的森林秘境中,登場人物總共有一個命中帶賽的鳥類學家、兩個厭男傾向的中國女背包客、一對從事農牧業的雙胞胎、一群奇裝異服的慶典團體、兩個上空的騎馬女獵人,看完還是不太確定到底發生什麼事,姑且稱之為同志鳥類學家的葡萄牙夢遊仙境。

2017-04-07

搖滾是,活在痛苦中,但你不害怕─《WE ARE X:X JAPAN 重生之路》

無論被攝者是誰,首先這是一部形式點題、敘事清晰、製作精良的音樂紀錄片。

但拍攝這部電影的起心動念,並非像《尋找甜祕客》是導演為了一窺謎樣的真相,或《一級危險》那樣出自老友間的惺惺相惜,它其實就是林老闆(樂迷哏)交辦的一項任務,但這事兒辦得真好,直接辦成了工商簡介最高等級之教材(無貶義)。

音樂紀錄片拍得虛無飄渺的很多,比如《Arcade Fire:另一面》,甚至史柯西斯的《電光滾石》都給人一種看到懵掉之感,故本片最教人讚許之處,在於採取了完美吻合產品(樂團)精神核心的觀點與切入角度,彼此相輔相成,將精髓再進一步提煉成結晶。何為X JAPAN此團與YOSHIKI此人的核心?簡言之即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所以劇情設計上必然要使用恢弘大敘事與之匹配,「對死與重生的思考」便名正言順成為主軸,同時這個極度日式的母題,也只有日本人尤其是藝術工作者最能精準詮釋。

這邊暫且岔出一條路,試著闡述日本民族特別是與X JAPAN處在同世代、同類別搖滾樂團的心靈狀態,以便理解當時這股現象的形成。他們大多是能夠淋漓展現所謂武士道精神的一類人,對使命、紀律、群體榮譽執著到近乎執迷,如置生死於度外般,朝著目標理念往死裡幹,隨便看任何一員的訪談,人人都講得出深層且肉麻、讓人雞皮疙瘩滿地的輝煌談話;華麗搖滾大概也只有在日本才可能壯大成一個主流派系,因為配戴角色面具之於他們,實在太需要又太熟練了,那本來就是社會上普遍的生存必備品,那麼要進入一套衣裝造型被上身成另一個自己,也不會是什麼難事,而其他民族若想如法炮製,通常都會顯得可笑掉漆,因為沒人比他們更認真看待「扮演」這件事。

於是,宗教儀式化的舞台演出,搭配底下或作望彌撒狀,或掩面垂淚,或聖靈充滿貌的觀眾,就是理所當然的發展態勢。以上看來好像冷眼旁觀事不關己,但X JAPAN創造出的九0年代Visual Rock關聯場景,我其實是相當熟稔,並且也曾攪和在其中的。

回歸正題,一部以「日本樂團去美國公演」為楔子、美國導演攝製的紀錄片,在兩造氣質相容性上能夠全無違和感,可能得歸功於YOSHIKI本人以流利英文擔任說書者,居中串起東西兩個世界;而樂團軌跡完整度上,極早期在電視節目中搞笑演出的灰歷史果然被省略,YOSHIKI神經大條的一面比方在演唱會介紹團員時說出人家本名之類的事當然也沒出現,唯一揭露的趣事只有他和主唱TOSHI一同回憶當年X Japan初到美國,被路人問「Do you have Ex?」(指Ecstasy搖頭丸,亦是他們自己的唱片廠牌名稱)時,眾人曾傻里傻氣回答「NO, We are X!」。

既是史詩格局的紀錄片,「對後世的影響力」環節肯定不能少,樂迷們一一自白被他們的音樂拯救,好像很老套卻又無比真誠,畢竟以憤怒和痛苦做為推動力,但又蛻變出積極正面意涵的創作,才最具療癒和激勵效果,人類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約莫就是竭盡己力做些有趣之事,好讓其他人也覺得世界是有意思、值得活的,這部片與這個樂團最終要傳達的信念,亦曾出現在《金甲部隊》的片尾台詞裡:「I'm in a world of shit. Yes. But I am alive. And I am not afraid.」這固然已是八0年代的價值觀,到了一切都翻盤的現在又該如何呢?

搖滾一直以來都告訴我們,不要害怕把它找出來。

2017-03-29

死去的勇氣,重生的勇氣。─《最後的詩句》

第一刷,是在電影院大銀幕看的,第二刷,是從LINE TV接上家裡電視重溫的,意外的發現是,原來這部片更適合用小螢幕表現,因為能把故事本身欲訴說的促狹逼仄、來自四面八方的近身壓迫感襯托得更好,而它本來也就是公視「新創電影」品牌的首發之作,簡言之是豪華版的「人生劇展」,身為其常客的導演曾英庭,過去幾年已陸續交出《椰仔》、《双重約會》、《衣櫃裡的貓》,而這次除了業主加碼製作預算(約150%)和映演資源(戲院點映+影音平台上架)之外,本片的執行細緻度(場景、選角大受好評)及導演功力亦毫無疑問同步升級,質感甚至可說是屌打市面上五、六倍成本的院線國片。

劇情以「青年貧窮」議題為發想,時間橫跨民國89105年,分為青春、自由、風暴、求婚、返鄉、勇氣六個章節,主角們經歷相識相戀、父親自殺、黑道討債、感情危機、出走中國、落魄返台的2036歲區間,每個章節都安插了政治、選舉新聞用以提醒時序、製造觀眾的帶入感,也等同於逃無可逃的殘酷當下感;每段新聞內容乍看可有可無,實則隱約預示著主角下一階段的走向,這樣的設計除了強調金字塔最頂層與最基層的斷裂,升斗小民擁有的不過是假性的選擇,仍然只能不明究理地被時代洪流推著走,同時亦是片中/現實社會青年世代因父債子還、世道每況愈下而同感虛無絕望的諷喻對照。

作品總是容易透露作者的處世和創作狀態,一直以來曾英庭都是謹慎自持的,這次他已然避開所有台灣電影在角色行徑、口條、劇情動能上常見的雷區,唯一弱點只有女主角李曉萍(溫貞菱飾)16年如一日的髮型與外貌;本片之於生命段落的敘事取捨相當高明,緊湊而沒有半點廢話,周邊角色雖然繁多,但表演卻能達到高度統合,曾英庭自電影研究所時期拍攝友情、愛情、親情的人情三部曲短片(個人尤愛講述親情的《煙火》)以來,對情感互動的掌握在本片來到新境地,勿論中後段那些張力滿點的激昂衝突,早在第二章父親火化那場戲,僅用一顆長鏡頭就奠定了男女主角互補的性格與關係模式。

曾經和曾英庭聊過彼此對韓國導演李滄東的的喜愛,本片即使並非有意,恐怕還是下意識地受其感召了──切片式的故事結構、精神最受折磨之時作詩、牆上那幅指涉內心嚮往的畫,不得不說就像熔《薄荷糖》、《生命之詩》、《綠洲》於一爐(延伸閱讀:李滄東:生命的叩問者─《薄荷糖》、《生命之詩》)。另一方面,由於人物塑造很大程度根基於他的個人生命經驗,而飾演男主角的傅孟柏在曾英庭歷年作品裡,其實就是尚皮耶李奧之於楚浮、丹尼拉馮之於李歐卡霍這般導演銀幕化身的存在,諸如開場的足球隊設定,是曾英庭自身的青春往事;在「返鄉」章節,施人傑穿著去和女友重逢的那件英超兵工廠球衣(呼應兩人學生時期在運動場的初次見面),就因見過曾英庭穿而令我印象深刻;他片中的爸爸總會拿水梨給孩子,是因為他自己的父親也愛買水果等等,當然這部分的創作者觀察就純屬我個人嗜好了。

父債子還,於是重蹈覆(父)輒,這大概是本片最堅實的劇情中軸,施人傑明明在開頭對父親遺體怒斥「臭俗仔敢死不敢活」,自己最終卻也殊途同歸,這讓看過兩次片子的我仍不停自問:施人傑和李曉萍必須死嗎?難道真是因為讓角色死掉比讓他們活著來得簡單嗎?後來我找到另一種理解方式:殺死他們就像殺死脆弱的自己,儘管男女主角在片尾雙雙自殺,可是那一章節被命名為「勇氣」,那是讓壞掉的自己死去的勇氣,也是讓新的自己重生的勇氣。


附錄:於此與我的導演你,之五:曾英庭(人物側記,寫於2014年)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