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31

Day 16: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6

在同一座城市旅行超過7天,行程規劃就開始愈來愈難以遵守,今日天氣仍不穩定,時晴時雨,Montparnasse不去了,僅留守在盧森堡公園一帶,第一站改成給親友挑選伴手禮,考慮該為誰捎回些什麼,這樣思忖著,就會體察到自己正被許許多多的生活絲線給緊繫,倒不是感到不自由,而是明確知道有要回去的地方,尤其是在全然陌生的國度晃盪十來天之後。整個下午結束在抬頭乍見天際掛著雨後一抹彩虹的時刻,從來也不曾覺得過哪個黃昏如此像一則童話。

入夜後一路走回河岸邊的民宿,由於被某個餐館區街角景緻吸引了,停下來進行環形影片拍攝,紅的綠的燈光暈染在濡濕的石板地,人與車的盛宴圍繞著我們流動,儘管場景是這麼電影,同時又很怕相機隨時會被搶走,行前聽了太多朋友指證歷歷,導致在巴黎時的被害妄想相當嚴重。後來重看影片,發現自己劈頭就問友人「你敢算我們今天花了多少錢嗎」,新年折扣期的美物真是太難抗拒。


人在巴黎,常常因為驚訝於眼前所見的美景而掏出相機,卻會在回家檢視記憶卡時覺得照片實在失色好多,這晚散步所行經的聖母院、塞納河堤、新橋、藝術橋和羅浮宮都是如此;也常常在街頭突然鼻頭一緊,隨即在心中大喊「是大麻啊」,但窺視四周後,又覺這種旁觀者的罪惡感在法國真是多餘之至。


2014-12-29

Day 15: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5

被陰雨打亂行程,原本預定的下水道博物館和PassyAuteuil一帶的建築tour壓根沒去,才乘地鐵到艾菲爾周邊一出地面,立即被糟糕天氣誘發出懶散怠惰的情緒,想就先找到附近的麵包名店裹腹後再做打算,結果一個隨機走進餐館買菸的決定,卻導致這天收獲了一場天賜巴黎奇遇。

排在餐館售菸櫃台等候結帳的隊伍時,一位徐志摩風的老先生飄過來用中文和我們短暫交談,買完菸、吃到了麵包,正苦惱接下來的去處,不知怎地突然冒出繞回去找老先生聊天的靈感,折返那間小館,見他獨自一人用著餐,便逕自坐下和他閒聊起來了,老先生是中裔法籍的廣東人,1957年前後在台灣念書,當時女友是和連方瑀同列中國小姐第一名的劉秀嫚女士,他手舞足蹈談著我們父母出生那年代的事,並欲罷不能地哼唱台灣歌謠,問他想回台灣看看嗎,他說不了,台灣也跟法國一樣,都和他初到時完全不同了,寧可保留年少的美好回憶在心中。與他道別後,遂發現一個更玄妙的巧合,老先生姓鍾名志光,恰恰是我與友人的姓名各取一字。


下午四點多雨勢漸歇,搭巴士就近往瑪黑去,或許是為了彌補今日移動里程數的短缺,最終像匹馱獸似的,提著大肆採購來的千斤重提袋回家。


2014-12-26

給我們同志家庭片的基礎示範─《輕輕搖晃》

這部低成本英國小品,既有移民(片中為英籍柬埔寨裔),又有兩代與同志議題,完全是近幾年來台灣新導演與輔導金體系所青睞的題材大總匯,從這個方向來評判的話,《輕輕搖晃》其實做得挺好──首先排除了吾輩愛用的空洞校園學生背景,採取一般社會生活視角,顯得更加普世;其次是孩子的同性愛情描繪得平實而動人,頂多是事故身亡而沒有搞霸凌自殺怨恨那套;再來是父母的處境與價值觀也照顧到了,並且還多設計了一個用來銜接老少兩個世界的橋樑角色,稱得上是給新導演的基礎示範教學。

全片以三條線構成,第一是母親(鄭佩佩飾)對獨子的佔有慾,第二是兒子與男友(班維蕭飾)的愛情,第三是母親的黃昏戀與她之於環境的格格不入(由兒子男友的女性翻譯友人做為中介)。人物背景反映這位首次拍長片的導演自己的出身,但比較令人微詞的是對白部分,尤其是母子之間略顯生硬的中文對話,始終擺盪在話劇式的做作感(此為劣)和有一搭沒一搭的寫實生活感(此為優)之間,雖然也可以解釋成是為母親的回憶片段製造疏離效果,但觀賞起來仍覺得如坐針氈,還有就是對核心衝突的處理過於乏力,這個弱點最明顯出現在母親與兒子男友大吵一架後,衝突卻立刻得到解套,同時不免對母親這個角色的設定存疑──身為一個艱辛躋身國際大都會的第一代亞洲移民,有可能如此不諳社會眉角地生存下來嗎?不確定劇情是否交代她患有輕微失智症,我希望有,否則便太說不過去了。而替全片加分的最大功臣,當屬班維蕭相當飽滿又虐心的情感演繹,這是他婚後首度擔綱長片主角,詮釋同志身分特別得心應手,光是為他就值得一看。


至於結尾一大段冗長的母親自白與說教,最打動人的是這一句:父母老了,孩子就會愧疚。將之視作整部片畫龍點睛的注解,那麼先前所論及的各種缺失,也就能寬心以待了。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2-13

【活得像一部電影】有什麼,比得上活在台灣。

[My Plus加分誌]2014年12月號

有一種電影結局永遠讓我崩潰大哭,那就是劇中人物經歷整部片的苦難困頓,在故事最後幾分鐘內,掙脫了自身處境與枷鎖,奢侈地想像出一幕極其美好的幻象,並以此幻象來滿足不可得的渴望。它對照殘酷現實,低吟著無盡唏噓,同時也表達創作者的悲憫之情─「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

可惜不是這樣。台灣電影產業,至今仍時時緬懷新電影時期的榮光,每隔一小段日子,都有相關書籍、紀錄片問世,《光陰的故事─台灣新電影》也是這樣一部作品,並且由台北市政府出資。我認為它其實非常政策導向,無非就是以距今30餘年前的文化成就來宣揚國威,這種做法與觀光局、捷運局拚命找老外背包客來替城市背書比讚的思考脈絡並無二致,都是在乎外來觀感強過本地紮根發展,片中邀集各國重量級人士於外齊聲表揚一輪過後,於內實質的美學、電影教育又做了什麼?幾乎能想像再一個30年後,社會繼續舉辦「台灣新電影一甲子」的各種慶典,但60年來除了崇古念舊,仍無創新、顛覆與長足進步。我對新電影抱持的崇高敬意無庸置疑,它的確是台灣影史至今最重要,或許也是唯一訴求反動、映現時代精神的集體事件,而我只是想問:光輝過後,接下來呢?

電影在金馬影展做了單獨一場首映,途中觀眾席的若干狀況,比方開演後在全場遊行、邊找位子邊高聲談笑的數名女孩;比方我左邊一個睡了片子前三分之一的男孩、以及他那看不到半場就先走了的朋友;比方前排一對不時溫存、後來男生直接打起手遊的小情侶,在在激發我的獵奇之心,好想做個「你怎麼想來看這部片」的出口民調。待映後QA,才得知他們都是被動員來的影視相關科系學生,於是,我的好奇立刻變成了驚惶。銀幕裡是國際名人們褒獎著上一代電影人,銀幕外卻是漫不經心的下一代電影學子,問題再顯而易見不過,比起歌功頌德,教育改革才是燃眉之急。

做為一個以文化傳播為職志的孩子,小時候總是欣羨香港與日本的流行文化,出社會後踏進電影圈,眼看韓國影視產業節節進發,自己腳下卻還是一片未開墾的泥地,連要播什麼種都沒人說得清楚,曾經我在訪問一位韓國電影業高層時,天真而淒絕地問他:「成為亞洲的文化和電影強國是什麼感覺?」我在想,若有一部電影是關於我們這輩人的一生,它催淚的最後一幕,必然會是我們看見自己生長的土地成為一個強盛國家,並為此感到驕傲,而那只是幻想。

我經常和朋友半開玩笑:如果上天要給人類一個概念性背景條件(如國籍、民族性)的最大考驗,就是令他生為台灣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記錄詩人瘂弦的《如歌的行板》中,有段他與女兒的對話,瘂弦說自己的文學和人生都是失敗的,女兒回答,有什麼比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呢?那麼我們好像尚可寬心了,畢竟,又有什麼比活在台灣促狹的國際地位與捉襟見肘的文化政策下,更像一部電影呢?

小老鼠河瀨直美─《第二扇窗》

導演河瀨直美是日本影壇藝術類的中生代旗手,紀錄片和劇情片創作並行,目前為止的導演生涯,已經拿過坎城影展金攝影機獎和評審團大獎,我姑且將她歸類為生態空靈系,她的作品充滿大自然萬物與生死議題的象徵和連結,透過影像不斷輸送天人合一生命觀的訊息,但為什麼叫她小老鼠呢?

昨天恰巧在作家張惠菁的書中讀到一個故事(這故事是她朋友的孩子在童書裡看到的):有群老鼠整年都忙著幹活、儲備過冬糧食,只有一隻小老鼠總是到處閒晃,宣稱自己在「蒐集陽光、微風、花的香味」,嚴冬來臨後,老鼠們的存糧逐漸短缺,即將失去求生意志,這時,小老鼠開始向同伴描述牠在過去三個季節裡蒐集來的「寶物」,在黑暗的地洞裡,老鼠們邊聽邊回想起生活的美好,總算得到活下去的希望。而小老鼠所做的,不就是所有藝術創作者的志業嗎?發掘勞碌現實以外的無形珍貴之物,採集、提煉、傳遞,並感動他人,所以河瀨直美是小老鼠,所有電影工作者也都是。

《第二扇窗》裡,大量出現時而平靜、時而凶險的海洋,意味生命的起源與毀滅;被宰殺放血的羔羊、病危卻泰然自適的母親,意味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中繼;少男少女第一次的性,則又意味生命能量仍將透過傳承延續下去。在此附帶一提,小男主角村上虹郎其實是個星二代,媽媽是歌手UA,爸爸是演員村上淳,而他和父親在片中的角色,也就是一對分隔兩地偶爾見面的父子,為電影多添上一筆遊走在虛構與紀錄間的曖昧性。

由於太受片中小女主角陪母親面對死亡的段落打動,遂又想起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裡的一句箴言:「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簾子」,因為直視了死亡,才能夠領略生的奧義。《第二扇窗》顧名思義,生命裡的窗只要關上了一扇,也就會再打開另外一扇,歲末將至,這部電影可以是很好的對生活時光的沉澱與回顧。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2-01

半首抗日主旋律,半首酣暢動作喜劇─《廚子戲子痞子》

沒幾天前,才剛剛針對過「到底誰是中國蓋瑞奇」這個不知道從誰起頭的類比聯想題,與人有了一番討論。是姜文嗎?不對,姜文除了是眾所周知的勞勃狄尼洛好哥兒們之外,風格也更近似於狄尼洛的另一好哥兒們馬丁史柯西斯,凌厲、深沉、大器;如果是蓋瑞奇,必須再搖滾、再神經質、再痞一些,然而就在看了《廚子戲子痞子》後,我可能得說,這頭銜要給本次多往票房靠攏了點的管虎。

故事是這樣的,對日抗戰時期,慘淡的北平城一間飯館裡,表面上是地痞流氓抓來兩個日本軍官,與飯館老闆夫婦及一位駐店戲曲演員共商勒索大業,而事實上,眾人裝瘋賣傻皆為假,向日軍七三一部隊竊取生化戰解藥、拯救天下蒼生才是真。

電影一開始,即有挾帶強烈類型企圖之結合動畫、默片、西部片元素的開場戲,往後對白更是酣暢淋漓得令人驚奇叫好,表演也是,包括2009年曾以《風聲》吳大隊一角擄獲輕熟女芳心的張涵予,演出巧言令色的風騷戲子,達成形象重大突破,而劉燁的假髮雖然激似《賭神3》裡吳鎮宇演的高傲,但他仍將廚子的卑劣輕賤表現得可圈可點,至於現今中國影壇片量爆棚的一哥黃渤,他14年前首次擔綱電影主角,就是拍管虎的片,兩人淵源深厚,於是很奇妙地,看他演過那麼多戲,就屬本片特別游刃有餘又自在,此外好久不見的田中千繪,對台灣觀眾而言也許亦是看點之一。

由於故事根植在民國抗日背景,不免受到嚴厲的史實與意識型態檢視,確實浮誇之處是有的,像是四位主角幾近萬能的各種知識功夫、稍嫌穿越了的科學武器技術、若干偏重娛樂取向的橋段,以及主旋律得比較過火的部分,出現在後段四人聯手殲滅日軍,還有被綁軍官對主角們說了句「原來中國也有聰明人」。不過,私以為較恰當的評賞方法,是把它視為一部改編自歷史的類奇幻劇,畢竟當真實的過去已經那麼血淚斑斑,何不就讓創作者用類型喜劇緩頰,況且它在製作與娛樂性上仍有符水準;片尾的演員訪談花絮,道出本片其實是對舊時代情操的緬懷致敬,與其要批評他們為自己開脫,不如看作是將國仇家恨重重提起但輕輕放下,做為電影觀眾,還是應該要能容得下對世界的各種詮釋面向。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1-17

【活得像一部電影】有了無窮盡的智能與科技,我們還要不要身體?

[My Plus加分誌]2014年11月號

關於未來人類生活型態的各路各派預言當中,最令我驚詫、警醒而又低迴不已的想法,實是來自《攻殼機動隊》這部日本作品,故事講述西元2030年後,人腦可以外接硬體,思想和記憶也能與網路無縫串連、暢行世界,於是乎其它損耗率較高的部位及器官,最佳處置方案就是以機械儀器取代、替換,換句話說,屆時人類的生命中樞只存在於大腦,也只需要大腦,我們終於擺脫肉體與時間的限制,抵達永生不死。而按照現今科技發展的邏輯看來,好比從虛擬實境進化到擴增實境,我們的原始感官確實漸漸被收編,並逐步轉移到人造程式之內。

不認同嗎?看看周遭各種場合裡──無論是捷運、公車、餐廳、公園,那些雙眼死盯手機螢幕的人們,只忙著一頭栽進資訊之海,處理紛湧而至的數位訊號,至於那副勉強還維持生存機能的身體髮膚,基本上是被視若無物的;或者記得《超級戰警》嗎?片中的未來社會由於禁止身體接觸與體液交換,男女主角便躺在彼此身邊隔空神交,連性愛都可以電子數位化。先不談義肢這種概念,單單是人類這樣不勞不動下去,皮克斯動畫片《瓦力》裡出現過的一張人類「進化過程」X光圖──全身骨骼萎縮到甚至無法自行站立,此般景況也就指日可待了。

有了交通工具,人便懶得走路;有了便利商店,人便懶得煮飯燒水;有了線上遊戲,人便不再關心自己正行經哪條街、遇見哪些人;不久後的將來,如果要引發一個人的生心理反應,只需在他腦內投放指令訊號,而不必再親身去觸摸、聆聽、吸嗅、咀嚼,不必面對面交流溝通以及產生誤會,也不必胼手胝足去打造些什麼以獲得成就滿足感,這種將人豢養在繭內的世界永恆如天堂嗎?我倒認為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今年春天曾經採訪過幾位工藝師傅,在與他們深入談話、窺見他們的生活作息後,似乎就使人重新發現勞動的價值:一旦回歸與大自然的互動,找到自己在宇宙間的位置,人會因此感到謙卑,避免為了貪圖私慾私利而犯下更多愚行,既像《阿拉斯加之死》的青年主角在荒野中所察覺到的,也像《托斯卡尼豔陽下》的熟女主角在鄉村裡所體悟到的。這樣幾近靈魂的、神聖性的感知,難道還能被程式模擬、不斷複製嗎?

讓身體回到勞動裡,如同只有運動才能徹底消除精神壓力一樣,把自己從疲憊麻木的電訊人生中解放出來,也因此,好多受夠了全球化模組生活的青年們,紛紛開始創辦微型事業、下鄉耕作、揮汗勞動。要是真不確定身體能量該往何處傾洩,不如從勤做家事開始,洗碗盤、擦地板、刷浴室,這些勞動不僅充滿療癒力,動起來的身體也將教會我們許多事。勞動吧,否則我們將要迷失。

2014-11-16

21世紀的自我推銷暨創業指南─《獨家腥聞》

大約是和湯姆克魯斯《落日殺神》以及雷恩葛斯林《落日車神》同樣的影像氛圍,《獨家腥聞》的故事主場景,亦發生在陰陰黑黑、罪惡潛行的洛杉磯夜晚,主角Lou Bloom(傑克葛倫霍飾)一樣也是邊緣人,但並非殺手或車手這種見不得光的行當,他反而極度渴望融入主流社會,他想出名,還想創業當老闆。

開場沒多久,就看見他用猥瑣神態進行一場能言善道的自我推銷,出身微薄、做人寒酸的他,卻有一腔汲汲於功利的熱血,在科技發達的年代,進修用不著去學校、補習班,光靠上網自學即可,他備妥器材,鑽研了相關知識與工商管理SOP,出發幹起自由記者,至此電影遂將主旨帶出:扭曲的媒體生態與噬血的從業人員,還有與《華爾街之狼》系出同門的,黑心者的成功之道。

有關媒體新聞產製的荒腔走板,早前我們已在《控制》中感觸甚深,到了《獨家腥聞》,則更赤裸地呈現電視台與記者在收視率的誘餌之下,不僅必須將事故現場即時捕捉,還要講求場面調度以供清晰且具戲劇性的拍攝角度,到了這般田地,真相?倫理?能吃嗎?果真是不能吃的,因為冷靜平淡的影片還真賣不了錢。從菜鳥晉升到箇中好手,直到戲末那場由他一手策劃的警匪追捕廝殺,Lou都能用「遵守職業道德」、「追求公司成長」來自我消毒,放回現實社會來看,更加令人驚懼的就在於,這很可能即為長輩與企業家口口聲聲疾呼著的「競爭力」:數字要增長、腳步不能停,但沒人在乎你用什麼手段。成功而無良之人,再配上他們威脅恐嚇出來的低薪實習制度,不幸恰恰符合當代社會的整體價值觀。

還是回到影片本身吧,一個劇本與一部電影之所以好,當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無論主角是正是邪,他都能被塑造得夠生動、夠份量,觀眾不見得認同他的行事作風,但就是捨不得看他失敗,這是《獨家腥聞》既爭議卻又迷人之處。最後,仍不免要為傑克葛倫霍減重減到雙頰凹陷、入神詮釋投機份子的精湛演出、積極拓展戲路的敬業程度,獻上掌聲。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1-06

逆轉了什麼又為何而勝?─《逆轉勝》

《逆轉勝》直到去年進入拍攝階段時,片名都還叫做《九號球》,開宗明義是關於撞球的故事;這一兩年來,台灣劇情片領域經歷了拔河的《志氣》,棒球的《球來就打》、《天后之戰》、《KANO》之後,總算又再出現另一項以國民運動競賽為題的電影,以目前產業狀況而論,只要題材觸角能夠多方延展即為好事,這是本片值得樂觀看待的第一點。

其次,則不得不說,在台灣如果要追求比較後現代、花式動感跳躍的影像風格和敘事技巧,往往還是得假手MV或廣告出身的導演才能達成,諸如鍾孟宏、陳宏一、蕭雅全等等,但並不包括鄺盛(請見《絕魂印》和《魚狗》)。《逆轉勝》導演孔玟燕在廣告界資歷甚深,如今交出的首部獨力執導長片平心而論,除了配樂部分在五月天「相信音樂」(本片投資方)的全員護航下,觀眾勢必感受得到其用力和野心,大多數的攝影運鏡、場景氛圍讓人看得暢快且印象深刻,男女主角黃姵嘉和第一次演戲的怪獸也都不過不失,整體製作質感符合標準之上。

然而最嚴重的問題,就恰恰出在前述特質一體兩面的另一面:風格手法顧到了,但戲劇結構失分慘烈。故事線和人物內心應有的轉折這兩塊,幾乎不處理,實在是輕鬆平順得很低估觀眾腦力。像是躲債失聯10年的叔叔(怪獸飾),只消隔壁洗衣店小弟(劉以豪飾)不費吹灰之力就一夕找到,回到家立刻能和姪女共謀賺錢還債之道,此道不通後,又馬上順利轉投報名國際比賽一途,令人不明白這一家死去的兄嫂、分離多年的叔姪親情間究竟有什麼嫌隙糾結,更連結不到失意主角最後的慰藉和救贖所為何來;被邊緣化與弱化的反派(王識賢飾),在過程中絲毫沒構成任何威脅,只偶爾出現撂幾句狠話,和電影海報上傳達出的「正邪對立」訊息背道而馳,那麼所有低潮都是主角的心魔所致囉?從頭到尾卻也未見著墨。


一個落魄高手東山再起的勵志故事,正是因為這樣簡單而暢行無阻的行進路線,反倒很使人困惑了。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0-28

Day 14: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4

起了個大早,搭RER又出錯站地去Bercy赴友人Z與他法國老師的約,3人在Z打工的Starbucks店裡碰面,會在巴黎走進Starbucks是全然沒意料到的事,老師也是位完全沒想像到的年輕媽媽,沒記錯的話是里昂人,英文不很流利,只能靠Z法中翻譯,其它則不記得談了什麼,只記得因為胃痛所以很反常地喝了柳橙汁。

之後便隨Z在Bercy Village、電影資料館、國家圖書館之間走動,因此幸見陽光正好的冬季塞納河,藍天白雲和空氣中的透明感,美得像虛造一般,登上連接國家圖書館的空橋時,一對身著典雅的銀髮老夫婦緩緩並肩走在前面,到盡頭欄杆處他們停下來欣賞一會兒風光後,隨即又折返了。如今只要想起他們的背影和腳下曬得半乾的木板地,霎時又像能聽見河面上的風聲,被一種奇異的幻覺圍繞。

中午返回聖日耳曼德佩,先是湊一下西蒙波娃舊居樓下雙叟咖啡館的熱鬧,然後鑽進小路裡散步逛街,再一出去,就撞見整面被陽光染成金黃色的右岸建築群,擁有這種光線與景觀的城市,根本沒有不偉大的可能。

在頭痛即將全面轟炸的前夕找到Rue de Lille,想碰碰運氣在Karl Lagerfeld的書店見到從樓上攝影棚走下來的老闆本人,結果妄想當然沒有實現;整個下午以至傍晚,都穿梭在高價精品店的集散地,沿途最記得的還是遇到Chris Marker紀錄片裡拍過的塗鴉貓,以及小戲院門面上的《天注定》橫幅看板,然而本日最大亮點,則屬整晚播著爵士和古典樂的電台,竟在洗完澡的睡前一瞬間出現威利旺卡之歌,偉大的法蘭西直至深夜,無疑是更添浪漫謎情。



2014-10-18

企圖心過強而餘裕嫌少─《寒蟬效應》

如果不是為了台灣本土市場普遍信奉的「主角必須設定在30歲以內,並且由偶像派演員擔任」這條鐵律,相信《寒蟬效應》可以拍得更流暢、更深刻。這其實是個很有潛力的故事,只要放對重心,甚至有機會成為歐陸藝術電影掛中,探討中年頹喪、曾經滄海難為水、夫妻同床異夢、家庭處在分崩離析邊緣那種張力全開的片子。表面上雖說是改編自真實的女大生性侵案件,但導演很明顯是更願意關注周邊成人角色的生命狀態,選角也的確精準,不僅有以本片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的戴立忍,賈靜雯從口條到戲感亦相當令人滿意,片中她與律師學妹以及學校輔導老師之間的糾結關係,尚有很多空間可以發揮,只可惜,在票房的策略運作之下,還是得用女大學生做為口號式的主線,儘管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每個人都在逃」,這是《寒蟬效應》的核心論述,女學生郭采潔想逃離母親而隻身前往台東讀書;知名律師徐若瑄想逃離失敗的婚姻與親子關係而埋首工作;音樂系教授戴立忍想逃離台北的社運圈子而舉家搬遷到鄉下任教;公設律師賈靜雯想逃離丈夫一而再的出軌卻又死命要護住家庭。從人物背景設定,到電影欲傳達的社會訊息與使命感,甚至挑戰了台灣鮮見的法庭戲,在在足見創作者誠意,但也由於觸碰的議題太多,包括人性與法律的矛盾、家庭價值、都更與土地開發、生態保護與弱勢族群就業問題,個個沾到了邊又就此打住,以為即將深入探討,最後卻期待落空,加上資訊量龐大的台詞每每都略顯生硬,整體而言是企圖心過強,而餘裕嫌少了。

比例失衡應是本片最大問題所在,若要強調的是女學生創傷後的心理解離崩壞、與施暴男教授的愛恨交織,這樣的筆墨太輕描淡寫,何況相較於郭采潔和黃遠這對小男女,更令人有好奇和懸念的實是其它成人配角們,許多能夠踩過傳統界線的機會,如師生禁戀、男教授的社運背景、女律師找一夜情等,都被錯失了。


《寒蟬效應》是一部很想再多說些什麼,卻又不敢說得太明白的電影。最後還是想問,台灣主流市場究竟何時才能直接了當起用40歲以上的主角,拍一部成熟大人的心機片呢?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10-14

Day 13: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3

由於昨晚在拉丁區的一頓瑞士風味晚餐,回家後腸胃不明究裡全力反撲,經歷過一兩回合的上吐下瀉,到了今早起床依然胃痛不止,只能帶著滿是咒罵與悔恨的心情出門,還暗自許下半年內絕對不再食用cheese這種脹氣製品的無用誓言。

好在今日的路線安排很快為情緒帶來轉圜餘地,先是有地鐵5號線高架軌道上的開闊景致,到了Ledru-Rollin下車,遇到一個雨後天青的絕美天氣,並且愈發察覺巴黎街頭最有意思的一類人,其實是親身體驗過六0年代學運、現約70歲上下的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的穿搭品味絲毫不容置喙,個個都有型有款氣勢滿點,像是深富歷史意涵與故事性的館藏文物,全身籠罩一團仰之彌高的光暈,但又十分平民化地搭著地鐵或過著馬路。

巴士底廣場周邊的每條路上,觸目所及同樣沒有任何一件醜東西,有著令人激賞的個人風格之市民,比例高得嚇人,然而真正更令吾輩台灣人驚嚇的,應該是他們皆視品味絕佳為生活常態吧。

離開11區之後,遂開始一連串的撲空行程,走在Boulevard Beaumarchais尋找家飾品牌店未果的當下,胃痛程度亦同步加劇,走著走著,發現自己竟然打從靈魂深處冒出「我不想再玩了好想趕快回台灣工作」這種自暴自棄的心聲,瞬間驗證了生理對心理的重大影響。此外,又因為資訊的漏失,壓根沒注意到週一是瑪黑區Marché des Enfants Rouges的公休日,步行了近兩公里,才終於在傍晚寒雨中大徹大悟。



2014-10-13

【活得像一部電影】0與1之間,沒有比祕密結社更酷炫的事

[My Plus加分誌]2014年10月號

數字是一種幻覺,露西已經告訴我們了。所有人類發明的文字、符號,都僅僅是將巨量的原始資訊簡化、屏蔽後,便於在時間洪流中記錄與傳遞的玩意兒。要不然,只要看過YouTube上的「貨幣系統真相」影片,就能理解金融看板上那些不斷攀高又滑低的數字,實則都如夢幻泡影,根本是以虛包虛的影子概念。然而很不幸地,我們的時代幾乎也是這麼定義人際關係─Facebook「朋友」欄位裡的阿拉伯數字。網路使人們自願圈成小小一捆,你按我讚、我回你文,互相聚集取暖,能再去認識的,不外乎認識的人所認識的人。社群網站到底讓世界變大還是縮小了呢?流通在數位訊號間的類友誼,離線之後還存在嗎?

幸好,講述Facebook創辦故事的《社群網戰》,給出一個強而有力的批判結尾:眾叛親離的男主角,把一同打天下的戰友得罪光也背棄完,孤零零盯著電腦螢幕,頁面忽然亮起一則陌生人送來的交友邀請,他猶豫東、遲疑西,怯生生點下「確定」,那道鏗鏘聲響,卻將他的背影襯托得多麼孤寂。

以為可以獨自一人面對世界,那是驕縱幼稚的想法;如果自己一人力有未逮,那就趕緊結交同黨一起幹點好(壞)事吧。愈是盛行著攤在眾人目光下的交友模式,愈要重溫古老的祕密結社儀式,所以,放開那顆滑鼠,讓我們來談談線下的實體群組,這不僅熱血沸騰還很有專屬感,並且絕非一行人坐在黃昏的河堤邊大喊夢想那麼低檔次。

初入門者,有以下兩個方向可供選擇:一、組樂團,做為大多數日系青春片的主軸,《琳達!琳達!》卻一反團結齊心、一戰成名的劇情常態,而是讓4名高校女生將精力耗費在關係應對多於練團,最後在學校文化祭的表演成功與否,已不及結交到知心朋友來得重要。二、轉大人,總的來說,這是男性青少年時期的魔王關卡;精確來說,就是關於買醉與破處,《男孩我最壞》的3名高中男生其實只是怪而不是壞,為了在畢業前達成共同目標,互相結盟並激盪出更令人絕倒的混世奇想,由此可知,即便傻事蠢事,只要有伴同行,就能轉瞎為屌。掙脫了社群網站和線上遊戲對行動力的綁架,這些電影主角可都是這樣找到情比金堅的夥伴呢。

若想玩大一點,力圖真正燃燒青春,那就務必嘗試拍電影與搞革命:園子溫的《地獄開麥拉》裡,有畢業十多年後仍要賭上性命一起拍片的社團老友,他們鐵打的意志教人瞠目結舌;易智言的《行動代號:孫中山》裡,窮苦高中生們不打不相識,欲竊取國父銅像拿來變賣套現,從學校體育室到西門町的十字路口,最後在清晨信義區的天橋上揭竿起義,革自己身為社會底層的歹命。

本世代的青年社交,真沒有比祕密結社更酷炫的途徑,唯有如《共犯》般捲入命案的霸凌團體不在此列,特此聲明。

2014-10-12

Day 12: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2

I是我另外一名住在巴黎的友人,我們的關係十分奇特,小時候在網路上的同好論壇裡結識,進而發現彼此同年同月同日生,至今認識的15年來,可能只見過不及5次面,仔細回想也許只有3次才對:第一次是升高中的暑假她來台北;第二次是她回台灣辦結婚登記;第三次就是這天去拜訪她與出生3個月的兒子。這麼一寫,還真使自己成了跑馬燈裡的主角,一口氣就從遙遠的青春期,被驅趕到朋友們開始結婚生子的現在。

在巴黎的日子仍是近中午起床,拼湊著昨天在Rue des Martyrs買的鹹派與超市食品當午餐後,便出發前往距離Maubert - Mutualité有點遙遠的La Defense,那裡最知名的景點叫作新凱旋門,新開發的那一帶被稱為巴黎小紐約,放眼盡是無法和市中心景觀互作聯想的摩天大樓群,他們駐在城市以西,像一幫身材高大的年輕氣盛小夥子,睥睨著城裡佝僂的老派身影。實際到訪了以後,才發現那裡其實是個地下部分很像充斥各國移工的桃園火車站,而地上部分更像上海浦東的地方。


來回兩趟途中都得經過Châtelet大轉運站,首次體驗到那股傳說中鋪天蓋地的公廁屎尿味,即便伴著薰人臭氣,卻也停不住繼續苦思做為職業女性的種種人生規劃問題,想得快要鬱悶起來,只好趕緊前往河堤邊的莎士比亞書店,再一路走到楚浮最愛的香坡電影院朝聖,試圖讓心靈浸淫在電影場景與藝文氣息之中,不失為逃避現實之有效舉措。


2014-10-07

Day 11: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1

從出發前就不斷被警告蒙馬特有多危險,導致這天的第一站去Cimetière de Montmartre尋找楚浮之墓後,繞了一會兒出來,就因為太害怕而完全沒往聖心堂的上坡走,在街頭步行時,甚至連手腕都不太敢露出來,就是為了杜絕某個失神瞬間會被恐怖小販綁上幸運勒索繩的可能。

不往上走,便往下行,朝紅磨坊以南至Place de Clichy之間的區域蹓躂去,很快便到了必須以咖啡因和葡萄糖安撫腦神經的午後時間,遂以掃街方式一心一意搜索有座位的完美糕餅店,才剛被友人訓斥想得美,一過轉角,還真的就出現了這麼一家美好得有如海市蜃樓的小店。店裡僅有點心櫃、麵包架、收銀台,以及面壁的34個座位,後頭廚房持續呼出烘焙油煙,和室內烘烘的暖氣手勾著手,輕輕靠上客人們的臉頰與肩頭,玻璃大門被推開的次數不稀少也不頻繁,進來買麵包糕點的有單身男人,也有攜帶小學孩子的母親,一切交易對話,都在我啃食莓果口味閃電泡芙和巧克力甜點的背後進行。身心舒坦了之後,逛起同條街上的幾間店,其一是家細緻的二手服飾,有兩件定價分別為600多與300多歐元的毛皮大衣深深蠱惑著我,最終是用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自己,買回台灣大概3年內只會有半次機會能穿,於是作罷。


沿著Rue des Martyrs慢慢行經熱鬧的週六夜,然後轉往Jaurès,去看隔著聖馬丁運河對望的兩間mk2電影院,拉斯馮提爾新片《性愛成癮的女人》已經上映,票口大排長龍,一邊逛影院商店,一邊等待饑餓感到來;臨走前,在岸邊吹著略帶鹹味的寒風,與來回兩座影院的「操行零分」(尚維果1933年電影片名)接駁小船合影。最後回到聖日耳曼德佩,以海明威最愛之Polidor小館口味偏鹹的今日特餐作結。


2014-10-04

準備好大哭一場─《噗通噗通我的人生》

每隔一段時間關注韓國主流電影,總是可以發現他們在處理傳統類型上的精進與創新,《噗通噗通我的人生》這部片用一句簡單的話說,就是「催淚的罕見疾病親子故事」,這時候,如果你因為對過去的韓劇三寶──「車禍、失憶、醫不好」感到餘悸猶存,產生了裹足不前、擔心被瞎的猶豫的話,在此我能打包票:這部改編自暢銷小說的電影,不僅絕非灑狗血之流,反倒流露滿滿的誠意、真情和積極樂觀,當中最厲害的,是它緊抓住此類家庭親情片最核心的關鍵:笑了之後會想哭、哭著哭著又笑出來,這樣的豐滿節奏。

故事本身的講述角度就已經不俗,由患病孩子為主觀,帶出年輕父母的戀愛成家歷程,為實則悲傷的劇情,披上一件輕鬆甜美的外衣,並且以孩子的早熟與父母的純真,做出兩方面的對比互補,這讓三個主要角色都很立體,沒有哪一方因為被犧牲而顯得平面。

說句實在話,主流觀眾導向的電影是最難做的,不像藝術片完全取決於創作者獨一無二的天賦才華,全世界僅此一家,他人無法複製;主流電影講求的則是兼顧全局的技巧和操盤,以及洞察人類行為心理的功夫。每當稱讚韓國影視突飛猛進的成熟度、精緻度時,不免又回頭看看自己,台灣不在少數的導演對通俗題材多半興趣缺缺,或是,明明可以追求最多觀眾共鳴、順順地講完一個故事,但卻喜歡節外生枝,最後落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窘境。


主流片第二個高明之處,在於外行看得熱鬧,而內行更看得出門道,這是特別想讚許《噗通噗通我的人生》與導演李在容的原因,順帶一提,他的兩部前作很有意思,都是關於電影和娛樂圈的後設故事,或稱偽紀錄片,分別是2009年的《六美八陣圖》(2010年台北縣電影藝術節選映)和2013年的《網路遙控開麥拉》(同年台北電影節放映);本片劇情裡也有一個關於電影的細微設計,不僅表達出創作者的省思立場,更教所有業內人士心有戚戚焉:寫劇本拍電影沒有什麼了不起,尤其沒資格以此為藉口去踐踏弱勢者的感情。至於這點安排植入在劇情何處,這裡暫不爆雷,請各位進戲院發現。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09-26

Day 10: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10

行前淘到一本近10年前出版的《巴黎迷路風情》,由一位日本老先生稻葉宏爾所著,非常細膩深入或可稱冷門的街巷導覽,完全對我胃口,這趟巴黎行程便幾乎全按此書安排。

也所以首站就去了第二區的古蹟Galerie Vivienne,拱廊街是一種比起什麼都更像時光隧道的東西,絕對能讓人相信自己正呼吸著快要200年前的空氣,店鋪裡的老闆客人個個都有超越時空的優雅氣質,他們會用怡然自得的眼神告訴你,年份在這裡是沒有意義的,品味即永恆。

胃裡的韓式便當還在消化,特意繞到出現在所有電影史書第一章第一節的Le Grand Café Capucines,1895年全世界首次放映電影的地方,咖啡太貴,於是僅在門口海鮮櫃旁留影矣;接著胡亂走一通,最後抵達入夜後很熱鬧的Montorgueil街,為的是1730年開業的糕餅店Stohrer,夥計得意地說他有朋友在台灣開餐館;同時又受不了臨近義大利熟食店的誘惑,結果花了一千元台幣買兩盒小菜,結帳時一聽聞金額,便與友人近乎崩潰地大笑。

往Les Halles去看一眼在地下室的電影院Forum des Images,然後是寒風不斷颳出鼻涕的羅浮宮以及油膩稠厚的烤豬腳加洋蔥湯,餐後附贈的豬頭造型蛋白霜甜點,後來在房裡擺了好多天才丟掉。


2014-09-25

Day 9: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9

乘歐洲之星在巴黎北站下車,沒幾步路才到計程車招呼站,即刻就拜會了巴黎名產──乞討的吉普賽老婦;停在路中間招呼我們上車的司機,著挺拔皮外套與紅色長褲並配戴長圍巾,在台灣已經是打歌服的程度;開往聖母院的一路上他都興高采烈講著手機,窗外陰灰微雨,而我興奮莫名。

預訂的民宿套房在一棟十八世紀的老房子裡,甫推開一樓的厚重大門,就有撲面而來冰冷卻溫醇的木質馨香,燈光昏昏暗暗的,樓梯窄小但磁磚樣式極好看,房間頂上是那種歐洲普遍外露的一條條平行木樑,安頓好行李已是下午45點,卻突然湧上一股懶散心情,而暫時的確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能比在巴黎的午後賴在這樣的房子裡不想出門更奢侈之事。

在巴黎有位沒見過面的友人Z,是前些時候合作的寫手兼攝影師,兩個月前他把我們的電影書送給應邀至巴黎講座的賈樟柯,附帶跟他說這書的主編他應該見過,沒想到他竟立刻答出是在釜山,Z告訴我時,我詫異之至。Z捧著我帶給他的好幾本書和伴手禮,熱切地帶我們往電影資料館去,儘管很扼腕地已過開放時間,卻幸運巧遇鎮館之寶尚保羅先生,特徵是雙腳交叉站立以及永遠提著一袋裝有飲料和乾糧的塑膠袋,暱稱為plastic man,才剛被拍在一部電資館紀錄片裡的他,傳奇指數大概等同於巴黎的李幼鸚鵡鵪鶉。


終於巴黎,以前對這座城市老沒什麼多餘綺想,不過是覺得,難道還能比電影裡的更美嗎;後來才知道,不是美的問題,而是魔力。


2014-09-21

寂寞寂寞不好─《共犯》

就皮相看來,《共犯》是張榮吉導演之路上,從起步的紀錄片(他曾在2006年以《奇蹟的夏天》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此片與其師楊力州合導)發展到劇情短片,並在正宗台式小清新風格領域取得亮眼成績的《逆光飛翔》之後,一個大動作轉向商業類型的重要嘗試。

然而《共犯》的整體製作中,最到位、最成功之處,確實也就僅限於皮相的形式風格和商品包裝,它有外型秀異的男孩女孩年輕演員、精心設計的美術攝影、與劇情呈高反差的輕快活潑配樂,賞心悅目綽綽有餘,但如果觀眾期待它是台灣版的《告白》,或者近期上映的同一導演中島哲也再度重申校園霸凌題材的《渴望》,那麼一旦探深了影片內核,或想尋嗅出懸疑獵奇氛圍中的角色戲味,卻很可能感到失落,因為,《共犯》精緻花俏的外殼底下,好像有點空空的。

其實《共犯》有很好的起步點:三名學生像祕密結社一般,一起追查謎樣女同學的命案線索,可惜查著查著焦點就渙散了,原本最抓人目光的主線,竟然斷在尷尬的影片中間,觀眾的情緒自此跟不下去,只剩一頭霧水,其餘的筆墨皆誤放在不那麼重要的邊邊角角,理應傾全力鎖定到底的性格動機,便這麼半途淡出而無法推向極致。

每到這種時候,就不免感嘆此類能將極端人性與感官風格一併推到塔尖又超完美執行、主題雖然偏鋒卻也成熟到自成流派的作品,往往都出現在日本影視產業,鄰近的台灣一直試圖仿效但總是不得要領,接下來的說法可能很政治不正確,可是像這樣死命往小容器裡(如國高中校園)填塞偏頗價值觀炸彈(各種先天或後天之惡)的偏激程度,似乎就真的只有曾經入侵過別人國家,事後還不想承認的種族辦得到,中華民族恐怕就是人太好了。

《共犯》說穿了是要描繪一種青春憂愁,一種寂寞殺人的冷冽感,只是台灣環境與創作者們仍洗褪不去那份經年累月的溫和,就算安排死了人、撒了謊,訴說的語氣還是那麼淡淡的,不動聲響。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09-09

【活得像一部電影】 生活在城市,我們需要一副有色眼鏡。

[My Plus加分誌]2014年9月號

還很年輕的時候,總希望事物黑白分明,嚴格追求真相、在乎道理,急於把視力矯正到堪比高清螢幕的精銳度;年紀稍長了,卻寧可世界朦朧失焦,哪怕沾染各種曖昧色調,都好過禁不起逼視的生活繁瑣。一副能夠變造真實的有色眼鏡,於是成為必要。

給生活掛上有色眼鏡的,那叫電影。「色」的基本要有攝影機配備濾鏡,更進階的則是作者觀點,或稱美學;然而最關鍵的,是來自恨不能從貧乏日常掙脫的一份逃逸之心。逃逸有很多好處,無論是走向異文化,或讓異文化走向你,一旦遠離原屬族群,轉換視角和心境後,感官不僅增色而且還大大膨脹,變得既不敵視鄰人也不再唾罵社會,變得願意與生人親切交流。這麼說來Woody Allen即使在巴塞隆納,在巴黎,在羅馬,仍不改他紐約客尖酸刻薄的原因只有一個:戴著西方看西方,鏡片是太過銳利的透明。

那麼,讓我們試試東方款式,戴上一副侯孝賢,整個巴黎便都靜止下來了,只剩一顆《紅氣球》在街道遊盪,自半空中不動聲色凝視著,旁觀Parisian所未感知的如常;婁燁的《花》,中國女子旅居所見的巴黎,讓人詫異那和Bertolucci《巴黎初體驗》裡的還是不是同一座城市;或者掛上蔡明亮,這副眼鏡的色度可能稍微深了些,《你那邊幾點》和《臉》片中,巴黎的觀光性質被全數剝除,鏡頭反映的已不是對異國風景的捕捉,而是與記憶糾結的私人潛意識,以及一組組難解的成長符碼。

再瞧瞧美洲,先掛上岩井俊二,以他首部英語長片《吸血鬼》來瀏覽加拿大,透過這副滿佈東洋憂愁的鏡片,死亡美學被強套於北美人民身上,呈現文化撞擊的違和感;至於橫越美國五大州攝製《我的藍莓夜》的王家衛,他就是自己那副從未摘下過的墨鏡,Jude LawNorah Jones不過成了說英語的梁朝偉和王菲。

如果需要重新看待習以為常的亞洲,就戴上Sofia Coppola吧,《愛情不用翻譯》裡,東京的漫天霓虹再也不是消費主義過剩物慾的淵藪,奇裝異服的宅男腐女也不象徵深不見底的孤獨,它們都只是生命力的展示,為搧動老漢少婦及時行樂而敲的邊鼓;或者,撿起角落那副蒙上灰塵的Jean-Jacques Annaud來戴,《情人》裡湄公河的水愈發混濁,西貢蒸溽的暑氣更加暗淡,藉由異國男女的苦戀,將已然潦倒的國度一氣推向極致的悲劇美;再不然,索性就掛上Todd Phillips,在《醉後大丈夫2》一片濃重的色彩雜點中,與3個醉漢一同被粗野張狂的曼谷吞噬;而倘若謠傳了4年的《上海,我愛你》真能開拍,透過西方導演們的鏡片風采,物慾橫流的上海也許會變得怡人可愛。

別透過有色眼光看人,但要確保戴上電影的有色眼鏡看城市與人生。不知道Luc Besson《露西》裡的台北,能不能讓我們對自己多點想像。

2014-09-05

宏大的是情感,而不只是製作規模─《軍中樂園》

上週,看過今年個人期待度前三排名的這部台灣電影,頗為驚訝,因為它存在兩方面的期待落差:一、按照導演鈕承澤過去慣例,包括《艋舺》的美術雕琢與華麗打鬥、《LOVE》開場12分鐘的一鏡到底,新作《軍中樂園》似乎順理成章該有些運鏡或調度技法上的新嘗試,但全片竟是如此樸實,沒耍任何花招;二、電影宣傳中,主打著行軍操練、小紅短褲們咬牙受訓等畫面,但正片裡實際描寫軍旅生活、階級生態的筆墨,卻遠遠低於對特約茶室(俗稱八三么)尋歡官兵和侍應生群像的刻劃。驚訝之後的結論是,儘管《軍中樂園》並非宏觀格局的戰爭史詩,而是以軍備後方青樓為中心的小人物故事,但我願意稱它為一部情感大戲。

撐起情感軸線的主力,還是落在飾演「老張」的陳建斌身上,基於導演自身生命經驗(其外公與父親之身分),「老張」這個隨國民黨軍隊退防台灣,守著政府空頭支票,只一心期待歸返的士官長角色,相較同樣身不由己的性工作者──背負創傷的阿嬌(陳意涵飾)和交換減刑的妮妮(萬茜飾),是塑造得最為飽滿的一個,他的思鄉,他的無奈,都極具說服力地令觀眾與人物同悲,並也挑起了外省第二、三代緬懷父祖輩的尋根情結,至少我是。

然而,在讚許這位中國大腕表演厚度的同時,對本片其它參演者倒又引發另一個聯想:往往台灣演員有過一次出色演出後,同樣形象很容易在短期內重複出現──奔向海邊與露屁股的陳意涵如《閨蜜》、霸凌軍中學弟的施名帥如《白米炸彈客》,更勿論自《艋舺》以降,每逢大片都必有痛哭流涕戲如《血滴子》的阮經天。顯然,要培育出能夠獨撐全局的電影明星,不僅演員自己要力求突破,恐怕更得仰賴創作團隊的想像力及慧眼。

最後,除了剖視過往大時代的切片、理解歷史所造就的族群面貌之外,容我再為《軍中樂園》添上一筆值得觀賞的理由:近日網民們正爭相比較七年級前後段班到底誰比較慘、誰比較被成長過程的時局情勢所拖累,那麼請去看看電影裡50年前的台灣,曾經有多少年輕靈魂被禁錮在那座前線小島,忍受鐵血與霸凌,忍受惡劣環境,忍受被強加於身的空洞盼望,看一名阿兵哥幽幽說出:「為什麼我們都沒有選擇?」每個時代有它的命,也總有它該面對的考驗,要比就比誰能從限制中突圍,別再計較誰比較糟了吧。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4-08-23

惡俗沒有極限─《大宅們》

若是要把「黃金組合」的定義無限上綱,朱延平與邱瓈寬在某種程度上,絕對可以說是名氣最響亮的一組,從2011年的《新天生一對》再到2013年的《大尾鱸鰻》,台灣觀眾對於一次次力求突破水準新低點的兩人,始終展現著極大寬容度,不,應該說是奉金支持、鼓掌叫好。這對最佳拍檔合作以來,製片方針固然都是以「服務最大公約數觀眾」為至高無上的終極考量,所以我們其實也能理解這些電影在重逢父子的頭上大灑狗血、在秀場天王的身上大放屎尿屁與國罵,至少目標族群與商品屬性皆非常明確,但是,最新推出的《大宅們》,實在是一部邏輯非常奇怪的電影。

《大宅們》想通吃兩岸市場的企圖本無不妥,但東拼西湊的粗糙手法,就只是造就了一次極為難看的吃相:要賣給大陸二線以下城市的闔家觀眾,所以塞入了幾個中國演員來飾演鄉音濃重、作風土俗的鄉巴佬角色;要賣給未經世事的大都會學生,所以端出台式小清新偶像劇情懷,既有蕭敬騰抒情氣音式的主述唸白,又有江疏影古典中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臉孔(但被配上台灣腔國語),這是觀眾生活型態與地域上的混亂定位。

再者,本片一方面想藉由一群高富帥、白富美的大學生角色(但不少演員嚴重超齡),將時興的華美闊綽行頭餵給《小時代》之流的九0後少男少女,一方面卻在男女主角感情戲時,連續兩次使用八0年代崔健當紅的〈花房姑娘〉做為主打曲目,明顯是想取悅對之懷有青春期記憶的大齡觀眾(現年超過40歲),而在這些具有相斥性的元素之間擔任串接功能者,竟然又是大量《烏龍院》式的過時笑料(據說這些俗爛笑話皆為幕後團隊所聘請的若干幫手在網路論壇上蒐集而來),這是觀眾年齡層上的詭異定位。


要打造一部全世代的賣座電影,該費勁的理應是找到一個老少咸宜的單純核心價值,然而要是用錯了力,包山包海投進所有口感風味的食材,煮出來的無疑就是一鍋ㄆㄨㄣ(註:廚餘或餿水之意)。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Day 8: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8

過馬路後最近的一個肯辛頓公園入口,旁邊灑了一地萬頭鑽動的鴿群,灰灰白白的像條3D地毯,有時眼前的狗隻掙脫主人蹓繩追趕起松鼠,松鼠就暴衝起來嚇得鴿子四處飛竄,除此之外,整座公園便一望無際得像片荒野了,握著昨晚買的中東餡餅邊散步邊午餐,尋找朋友在網上推薦的Serpentine Gallery,說有一個小展覽值得看看。

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位在公園邊上的藝廊,再過去就是台灣房地產廣告最愛援引的海德公園,此時兩位女巡邏員騎與牽著共4匹馬經過,於是我與友人止步,看著牠們沿途留下的糞便虛線慢慢拉長,忽然見識到倫敦自然不造作的一面。

搭上地鐵,打算造訪具有移民聚居傳統,現則為青年創業根據地的城東區,同時尋獵一下以奇裝異服著稱的東倫敦人,可惜週間街上根本沒什麼人煙,在住宅區下車後,沿著鐵軌是幾間修車廠,教堂,學校,意料之外的寧靜安詳。幾乎就只是路,就只是走著,我一直偏好用這種方式窺探城市的內裡,唯一擔心的是友人會覺得無聊。

最後回到Liverpool Street,滿目盡是黑鴉鴉的下班人潮;鬧區中另一種更常見的人類,其實是相當年輕約莫20出頭,提了滿手國際精品購物袋如TODS的中國情侶,細看之下,他們身上穿的實是要價數萬元,卻被個人氣質襯托得就像量產成衣的羽絨外套,在近來火紅的Burger & Lobster店門口候位時,除了煩躁不耐,對於這番花大錢進行人衣互相糟蹋的行為,只能表示十分痛心。


2014-08-21

Day 7: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7

記得當初規劃倫敦行程,安排了每早10點都要先去Leicester Square的半價票亭碰運氣買Tom Hiddleston主演的舞台劇,但最後,一次也沒成行,真正到達倫敦西區,只是為了看一眼《28天毀滅倒數》中的特拉法加廣場。說到廣場這種景點,除了華人世界的如中正紀念堂和天安門以外,其它皆屬於想像會比實際大上許多的狀況。環顧廣場一周,有隻胖鳥始終氣定神閒地棲息在Napier將軍雕像頭上。

西區是政經中心,舉目所及的建築與車流,都像在提醒上世紀的港人曾經多麼嚮往宗主國這方原版的港島中環;過馬路時,不遠處滑來一輛繫滿圓鼓鼓塑膠袋的腳踏車,車主則貌似梅林巫師,原來街友行頭放諸四海皆準,可見人類不言自明的神聖共性。

接下來的路線早就耳熟能詳了:聖保羅教堂、千禧橋、泰特美術館。渡河前路過一棟全透明玻璃帷幕的辦公樓,上班族們面對電腦穿著襯衫背對街道,我與友人偷偷在底下觀察良久,不過當然,怎麼都看不清那些螢幕上有些什麼。被美術館書店的尖端品味醍醐灌頂後出到河岸開始散步,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夜空深藍而帶有一抹橘光,幾座鐵橋塔橋靜靜放射光彩,一邊走著一邊奢侈地想:泰晤士河畔景致已經漂亮得那麼不真實,之後塞納河的該怎麼辦。

冬季倫敦的地面永遠濕漉漉,每天出門時總會短暫放晴,但絕對憋不住12小時不下雨,回到SOHO吃夏威夷來的漢堡時,便又如此印證了一遍。


2014-08-19

Day 6: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6

旅館離肯辛頓公園很近,位在一批大量複製的象牙白樓房群中,從窗戶看出去的對面其中一戶,出沒著幾名穿白長袍戴口罩的人類,我早也看晚也看,期待能看出他們到底在進行什麼研究,是藥物嗎,還是食品,至今仍參不透研發或者生產部門為何會設立在寧靜的住宅區。

大英博物館的門面遠比想像中迷你,迅速瀏覽過英人從世界各地偷拐搶騙來的文物後,思及近代世界史,雖然心有餘忿不可遏,但是在逛了周邊幾間硬芯的獨立書店,以及六0年代曾經風火著樂器行和錄音室的Denmark Street,即便什麼也都被時光沖刷得如斯沒落,就像街角兩棵光禿禿的大樹,只能拿來意淫英國搖滾之發祥,然而胸中仍不禁油然生起文明燦爛的壯闊情懷。

經過SOHO再往攝政與牛津街,某三角窗有間看似販賣南北雜貨,但其實叫做「Sounds of the Universe」的唱片行,明明拍了張門口的照片,但不知為何刻意不進店裡,如今想來略有一絲惘然。


下午遇到一個在咖啡攤工作的台灣男子,他和女友一起在倫敦打工度假,閒聊中聽聞他們的生活其實稱不上愜意,總為高額花費所苦,當時正處失業狀態的我與友人,身在異國最精華的中心商業區,一時之間竟覺得台灣一切都好虛幻,前也空後也絕,心裡無法確定究竟回不回得去。


2014-08-18

Day 5: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5 

深黑的夜裡出發往倫敦,廂型車上還坐著為友人送行的女同學倆,駛向機場的路蜿延且窄小,行經天鵝湖那座山丘時,完全就如模型車的軌道,其餘空無一人的古城在瘖啞路燈下也顯得十足鬼魅,但像這樣隔著一扇車窗,津津有味注視流動的陌生街景,一直是我認為旅行中最棒的時刻之一。

很快便到希斯洛,兩人推拉著4大件巨重行李,在火車上看著景色從郊區漸層至都市,終於有了抵達倫敦的實感。中午過後直奔Brick Lane,如果要與亞洲對照,那就是個無論地形、商家和出沒族類,一切都很近似東京下北澤的區域,包括一旦偏離人潮洶湧的主街,沒幾步就會誤入恬靜住宅區的這一點,不是很好形容,總之給人一種生機蓬勃、真實活著的感覺。


細雨紛飛的東倫敦,仍然得依賴亞洲各地小吃拯救眾人的味蕾,和各種民族、各種奇異髮色、各種孔洞上穿著環的時髦男女站在市場角落進食,四處蒸騰著的熱氣與香氣中,突如其來了一份安心感,瞬間令人感到無比和諧。


2014-08-15

Day 4:二0一四英法紀行

2014/1/4 

這是友人留學愛丁堡滯留的最後一日,下午充當搬運工,將一些櫃子架子徒手扛到路程10分鐘的她男友家裡,4點半日落前,天邊出現高緯度地區特有的粉彩晚霞,紫紫紅紅,像一杯潑了滿天的莓果奶昔,我看著那遠方許久,問友人另一邊的盡頭到底有些什麼,一些橋和房子吧,就跟這裡一樣。面對即將與愛人分離的女子,我只好刻意忽略並讓氣氛保持輕鬆。

又去到有如歷史博覽會場的舊城區,新年市集已經差不多人去樓空,我們在生意蕭瑟的甜甜圈攤子前,等待又油又熱的今日第一餐,然後跨過山谷去踩濕濕亮亮的石板路,逛一排不敢在裡頭弄出任何聲響的藝品小店,還有幾條像是去商業化的灣仔日、月、星街,但差別在於拾級而上後,一轉彎就吃了住宅大樓的閉門羹,階梯上只有路燈、石牆、鐵柵門,一座不討好任何人的鬆散城市。

晚餐前,在一間地下室酒吧喝一杯忘了是什麼的調酒,只記得那杯酒讓天氣變得更冷了,和友人溜出門外在隔壁公寓的鷹架下抽菸,因為不及一樓,所以建築外的人行道地平面緊挨著臉,不時有短裙女性的細高鞋跟劃過耳際,入夜後的街道很黑,原來愛丁堡的下班時刻,路上也不過就這麼些人。


明日就要離開這裡去倫敦,從氣象預報上看來,又會是另一座雨不停城。


2014-08-12

我與香港的濃情密影:鏡裡雙城──黃真真專訪

採訪:孫志熙/攝影:kaki  [SCOPE電影視野]vol.1

「這幾年香港和台灣都在尋找方向,但還沒找到的時間才是黃金時間!知道有市場,但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市場,這個時間最exciting,未來可能再10年吧,中港台可以一起做亞洲的hollywood。」─黃真真

1999年她結束留美生活,返回香港推出一鳴驚人的處女作《女人那話兒》,片中訪談60位知名、平民女人暢談性愛觀,既聳動又順應時下潮流(美劇《慾望城市》開播不久),立刻席捲影壇注目,這種敘事手法成為她招牌之一,包括《分手說愛你》,都是偽紀錄片形式,她認為電影要貼近生活,如果把生活細節擺進劇情,觀眾馬上就能投入,「我非常喜歡用偽紀錄片手法,尤其在愛情片裡會很intimate,拿手機、相機從早拍到晚,那就是情侶的拍拖生活,非常符合這個年代,但10年後肯定不會用了。」選擇一個新鮮視角,用靈活而不拘泥的身段將之達成,創造火熱的短線話題,是她最擅長之事,何況她也有為了籌錢拍片,炒股慘賠到差點破產的事蹟,就這兩點而言,可謂十足香港精神。

搭北上列車向外界學習
2012年底,她在台灣拍完張孝全等人主演的新片《被偷走的那五年》,再前一年,與大陸的合作計劃才陸續談成,她卻說她不太安排自己的路,更沒有發展規劃,「我不是那樣想事情的,我比較活在當下。」所以,在2011年有機會組成中港台團隊拍攝《傾城之淚》時,她覺得很啟發,世界大了很多,人生觀也大受影響,片子分為3個章節,她想找一個具冒險心的攝影師,做出3段不同的味道,「我聽過余靜萍的名字一段時間了,看她的作品感覺滿自由的,打電話給她,約她在香港碰面後,就一直談下去。」她雖然已有一定資歷,但比起總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的業界老油條,她更喜歡找新人,或是能帶來新氣象的人合作,「因為他們沒有限制,最重要就是openness,你想到的東西,只要正常的都不要,creativeout of the box。」

北上之後近身直擊,崛起的中國市場是否壓縮著香港電影的創作空間與機會?她的回答,將問題導向更根本性的反思,「機會比我從紐約回來時多很多了,現在每年有FILMARTHAF(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有forum,還有電影發展基金;很多地方可以讀電影而且不貴;用手機也可以拍,電腦也有剪輯軟體,我們在NYU都是菲林去剪,那麼貴怎麼可能隨便拍。現在方便,就去拍你心目中覺得好的東西,不可能光用說的,要拿出作品,應該多拍,多去創作,機會是有的,除了電影,電視台要節目,網上也要節目,多了很多媒體。」待過美國電視界,她知道體制健全的地方,外來者很難打入,也像香港八0年代什麼戲都好的時候,新人根本沒有機會,業內的人怎麼拍都賺錢,不需要新的idea,而這幾年香港和台灣都在尋找方向,還沒找到的這段時間,才是黃金時期。

溫吞淡雅的台灣慢時尚
「原來台灣人覺得香港人是瘋掉的、節奏太快了!」這是她上次來台灣拍片的重大領悟,團隊中攝影師來自大陸,導演組來自香港,其它都是台灣人,開頭費了10天磨合,原本因為籌備時間太短,美術指導郭志達打算回絕,因為台灣一部片前製需要45個月,「可是在香港這樣的時間已經整部拍完了!」台灣團隊很驚訝香港的排期,她照樣徐徐解釋,「快不一定好,但是這麼快也做得到,人的能力比我們想像的高很多。」拍片走過宜蘭、台中、台北,她最欣賞的是台灣每個場景都漂亮又時尚。

台灣電影的特色,她說是文藝氣息重、鏡頭節奏慢、打燈較柔,「比如同樣的opening shot,香港可能推過來2秒鐘已經到了,但是台灣可以5秒,慢慢推,還沒到、還沒到,最後到了還要停一停。」她形容得傳神,淡淡的、不想太用力,更不像香港那樣所有人都在衝,不同地方長出不同特質,拍電影的時候彼此混搭,格外有趣。

女導演強在拍得犀利
香港這一代好多女導演爭相出位,活躍度更勝男性,情況明顯別於台灣電影界。包括她在內,還有麥婉欣、麥海珊、麥曦茵、梁碧芝、曾翠珊等,全世界對香港女性的刻板印象如「強勢」、「獨立」,她皆不否認,尤其洋派作風的她,其實意識不到這種典型亞洲思想,「大多是女性本人的選擇,許多人20多歲很有理想,進入30後碰到對象就結婚、有小孩了,便放棄走電影這條路。當導演occupy你很多時間、精神,電影是我的first priority,不是所有男人可以接受,到某一個年紀,很多人會覺得先有家庭吧。我們這個年代女性比較獨立了,比較沒有成家包袱,所以多一些人出來。」她唯一嚴正否定的,是大眾總認為女導演就應該拍愛情題材,「那絕對是很舊的想法,絕對要去改變,我覺得拍得犀利才是女導演的長處。」


說她活得很有香港精神,她反問「不這樣做,那要選擇什麼呢?」她聽過一些導演不開心,因為幾年沒拍片,又說low budget的片沒辦法拍,「其實拍片也不是預算問題,是你喜不喜歡。」拍過11部電影,她只覺得有機會當導演不停拍戲,實在非常幸福,況且比起做新聞節目,也沒有「不能重來」的緊張崩潰感,簡直太舒服了,這不是在工作,而是在享受,她笑得非常燦爛。


我與香港的濃情密影:鏡裡雙城──余靜萍專訪

採訪:孫志熙/攝影:kaki  [SCOPE電影視野]vol.1

「在香港工作,考驗你馬上進入狀態的能力,不像台灣有那麼多前製討論,常常到現場發現景還沒好,很多突發狀況,在沒有規劃的情況下要拿出本事,所有人都得臨機應變。」─余靜萍

初出社會踏入平面攝影,在工作上結識新婚的任達華與琦琦夫婦,不久後琦琦邀她去香港,在她主理造型的《fashion & beauty》週刊擔任攝影師,單槍匹馬,一個月飛過去兩次,「那一年馬上就有航空公司的會員,甚至坐機場快線坐到怕,聽到車門嘟嘟聲就很沮喪,因為又要一個人去工作。」好在香港團隊極度禮遇並且信任她,場景等執行細項都早早處理好,她人一到就可以拍。她雀躍地說,梁洛施的第一組寫真,還有張栢芝剛出道時的照片都是她拍的,最早是這樣開始與香港有密切合作。

從商業攝影前往電影的路上
比較兩地經驗,香港時裝和唱片工業固然走得比較前面,許多工作方式卻讓她不太適應,「當時去拍唱片封面,不會先給你聽歌的,也不會告訴你歌手的特性,只有造型師跟你開會,說歌手穿什麼衣服、要怎麼拍。」其餘都是未知未確,要到現場才能知道,在香港工作很緊張、很快速,不容許思考或犯錯,甚或是,台灣人與他們相較下所顯露的「天真」,尤其在她跨足電影後,特別強烈地體會。


在台灣參與過兩部打工性質的電影側拍,然而她心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電影,是和區雪兒合作的《明明》(2007),劇中因為有爆破場面,來自台灣的她和大助,是全場最興奮的人,大家都疑惑著「怎麼拍片還那麼開心?」香港人常覺得她們太天真、幼稚,花那麼多時間只為了等一個畫面,「我都說我們等啊,那會很好看啊,他們就覺得不行!還有多少東西要拍!這個不在狀況內要趕快想辦法弄!」但提及導演區雪兒,她稱之為「奇葩」與「瘋狂的創作者」,因為她與自己同樣認為,心目中最美的永遠還沒拍到,「她可能拍了20年的煙,我才拍2年,但是她比我更想把煙拍得更好。我覺得她會比我更不開心,因為我在台灣分享這些想法,起碼沒人會覺得我是瘋子。」香港老一輩的技術人員書念得少,很年輕入行後就一直做下去,拍片漸漸僵化成公式反應,但近年情況已有改變,新一代的工作人員進來了,個個年輕,而且從國外學成歸來,一樣願意從基層做起。

適應節奏而不依賴經驗
「問香港大助問題,他們回答語氣比較輕浮,痞痞的,但是人都不壞,會先看你怎麼做,再決定自己的態度,跟台灣苦幹實幹型的很不同。」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原以為香港電影工業的成熟度,應該足以免去亞洲普遍的性別陋習,但她仍曾經覺得被欺負,「上crane因為要跟焦,通常是攝影師跟大助坐,有一次導演說想跟我一起上去討論,可是推crane的工作人員不願意,理由也很牽強。如果我或導演其中一個是男生,我覺得就不會這樣。」

第一次碰上電影攝影機,才知道這個工作很講求節奏,一個周迅射彈珠的鏡頭,她怎樣就是跟不到,因為眼睛總是比手快,「就像賓哥(李屏賓)說的,慢一拍就是永遠會被打到,後來才了解其實可以先跟演員溝通,互相配合,所以真的不用覺得自己能力不夠,只是經驗問題。」她常聽到香港人說:很簡單啊,就是這樣,「但我即使拍過,也想找更多可能,經驗太多讓他們只求快速解決問題、不要出錯,反而看不到更不一樣的世界。」沒有嘗試的渴望,人就成了工匠,而不會是大師,就像多年來總會聽到王家衛的劇組有人抱怨說,3個月都在拍同一個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要去知道為什麼啊,我希望不要被自己的經驗給絆倒,這是從香港工作中感覺到的。」

每座城市都有兩種情緒
香港有個「香港味」,這不是她的形容詞,而是真的覺得食物、空氣都有一種味道,對她來說是個弔詭的地方,既喜歡那裡的活力,卻又討厭當搭著叮叮經過中環、灣仔到銅鑼灣之後,看到傳統市場周圍很多老人,很老了還推著東西在工作,這讓她開心不起來,因為台灣老人多半是發呆悠閒著,不需要做事維生的,「城市區域間的質感落差太大,那時候我待超過一個禮拜就會受不了,現在可以一個月,因為在大陸更難過。」難過的只是生活品質,上海的拍片環境其實非常優渥,「他們接了很多好萊塢的案子,比我們大不知道幾倍,所以被訓練得很專業,器材公司也把人教得更好,去工作已經不需要擔心,光是鋪軌道都鋪得比我們好。」台灣拍片太不重視基層訓練,想學香港的快,可是功課又做得不夠多,她最憤慨的是,儘管現在這麼多片在拍,有些人的壞心眼還是會把台灣電影搞垮,投機份子經常異想天開地以為,只要找到一群很有經驗的工作人員,就可以把2千萬成本拍到4千萬的質感,「真的一分錢一分貨,而且當技術組都最資深,導演組、製片組卻都最沒經驗時,怎麼可能快得了?」

有大陸拍片經驗,一部分來自2011年拍攝的《傾城之淚》,和香港女導演黃真真的合作中,她看見理智和效率,並且學到在片場掌握和創造節奏是可以很有技巧的,「她完全知道演員的狀況,告訴我這場戲她會製造3次讓演員哭的機會,哭不出來就沒辦法了,然後分別要怎麼做,步驟很清楚。」反觀她所知道的台灣導演,「比較會等待奇蹟」,她說,香港每分每秒都在跟自己、世界比賽,台灣導演可以說沒那麼積極,也可說是溫柔和彈性,「林書宇導演很有經驗,用盡很多方法,女主角都無法哭到他想要的樣子,本來1小時可以拍完的戲,我們從凌晨2點等到天亮,就會去思考等待與不等待的原因。」不同導演方法,最終能得到的結果絕對不同,沒有好壞,僅是於此劃分了兩地孕育出的性格落差。

她還想跟更多欣賞的香港導演合作,「像許鞍華導演,一定會讓我看到香港電影裡更有韻味的東西,也滿想跟陳果搭配,不過男導演很衝撞,壓力會很大,最想的是跟區雪兒導演再合作,現在常常一起拍廣告,第二部長片想必她會更加謹慎。」台灣也是,雖然製片環境仍是百廢待興,她還想繼續拍下去,因為最窩心的不是被稱讚技術好、片子賣座,而是可以跟有智慧的人一起工作,即便偶爾會有惱怒也有怨懟,她還有那個最重視而不願放棄的堅持。


我與香港的濃情密影:鏡裡雙城──關本良專訪

採訪:孫志熙/攝影:kaki  [SCOPE電影視野]vol.1

「沒有香港,就不會在看到台灣後感覺那麼強烈,因為離開了會看得更清楚,如果我沒有去台灣拍片,根本不知道我是用在香港學到的角度。」─關本良

早年他隨劇團來台,感覺到當時台灣的人們,不單只是在自己喜愛的藝術領域努力,彼此更有很多交流,排完戲,大家出來跟不同藝術家聊天,文化的多元性能容納不同的創作人,這樣的人文氣息和空間一直吸引著他。

「香港太擁擠、壓迫,地很貴很小,沒有太多休閒的地方讓大家聚在一塊,也很難有空間去想像,無論去哪個角落,一小時內就到了,沒有一種等待。像從台北去台南,起碼會經過好幾個休息站,香港沒有這東西,所以我第一次到台灣開車,感覺就像美國公路的浪漫情調,有等待的過程,會讓你把事情多想一下。」從此,他一有機會就來接近這些氣氛,哪怕沒有工作也跑到台灣生活,「佔用你們的空間」,他說,去年他住在內湖五指山上,今年搬到萬華老區,還發現青年公園裡全都是老人。

城市空間影響影像思維
《乘著光影旅行》(2010)裡,攝影師李屏賓提及自己是到香港拍片後,才第一次接觸手持攝影,貼切道出兩地影像思維的差異。「香港一天拍幾十顆鏡頭很正常,比如《花樣年華》永遠都是兩個人,最大空間就是他們吃麵的攤子,在香港拍片時間非常趕,要靈活性、即興,資源非常有限,空間很小,所以用手持,找很多角度去表現,不像台灣可以退後去思考。」集體意識與空間密切關聯,台灣由於制度和技術不那麼成熟,應變難題時必須透過人情去解決,「拍一場戲如果有小孩在後面玩,台灣人會去跟他們解釋這邊要拍戲,如果不介意就繼續玩,他也真的就在那邊當臨時演員;香港不可能,你一放鏡頭,他看到機器馬上就走。」都說台灣的影像寫實、客觀、天人合一,把很多不好看的東西拍進去,其實是容納度的表現,因為尊重這些東西的存在,不會想盡辦法避開,而會讓物件講話,各形各色的民間力量,或許因此讓路上高高低低、不易走路,卻有珍貴的獨特性,和他拍攝紀錄片秉持的精神一致。

台灣正在最可愛的成形期
香港過去蓬勃的電影工業,在他看來是不斷把規模擴大、產量增加,但是品質卻下降,雖然訓練出一批精良的技術人員,在現場能很快解決問題,但工作性質強烈,熱愛電影的程度相對就少,「在台灣拍片的氣氛很不一樣,我的助理是念美工的,他每拍一個鏡頭之前,都會拿出本子來畫,他真的是喜歡、享受拍片。」來台拍攝《渺渺》結束後,他看到導演程孝澤在一旁和鄭有傑導演通電話,「他說片子出來了,講電話講到哭,他們是有這樣的熱情!」台灣電影人為彼此作品幫忙、客串,以前他從許鞍華導演口中聽來的新浪潮就是這樣。侯孝賢導演傳承下來的系統也令他敬佩,「他不是看個人的意義,而是有一個視野去看待整個電影工業,很早他就開始培養,像攝影家張照堂會幫其他攝影師出書那樣。」經歷過香港電影從繁榮走進調整過濾期,也守望著台灣電影從復甦到正在成形,他相信之前台灣累積的熱情能轉換為成熟工業,只是,「變成工業可能就沒那麼好玩了」。

亂來的攝影師與尋找中的身分
在他的年代之前,香港攝影師也採傳統師徒制,入行得從推軌道、做助理幹起,到了他這一輩,雖然一批新人被統稱為學院派,「但也沒念過什麼偉大的書,只是喜歡攝影就進入這行,拍片一半是做苦力,時間又很長,所以我喜歡跟有熱情的人工作,會互相感染。」他說自己就是喜歡攝影,所以什麼都做,不像有些電影攝影師覺得拿DV很沒面子,「我是喜歡攝影,不是喜歡攝影機,所以拍什麼都可以啊,我就是在找觸動我的東西而已,我試過連續拍電影或廣告,都會變成機器,亂做反而保持新鮮感和熱情。」舉回《乘著光影旅行》一例,如果當初先有算計,光是要談18部電影的畫面授權、找經費談資助,就足夠讓人打消念頭了,「是因為先去做了,發覺困難其實都會解決的,讓我更有力去做下一件事。」

在他身上察覺不出太多原鄉情懷,工作和生活總是在外,並樂得這樣游牧般的人生步調,想想,不具備地域觀與歸屬感,本是近幾世代的香港自然天性吧。他眼中的「家」是個大熔爐,世界各地的文化都有,怎麼混搭都行,去到那裡的人也比較願意放下身段學習交流,再把東西帶出去,「我不覺得我就是很愛香港、要維護它的文化,但是我自然會在拍攝時用出香港的方法,可能台灣人比較愛台灣,會把台灣放在自己的前面,我的地域分界沒那麼重要,我就是一個人。」不過他也觀察到這幾年的香港,冒出一波新生的紀錄片浪潮,「之前台灣讓我很驚訝,那麼多人拍紀錄片都沒錢的,怎麼可以拍個好幾年,所以我也去做了,香港也開始有人這樣做,當一個東西去到盡頭,就會逼著你去找回自己跟這地方的關係。」


2014-08-09

絕境不可悲,可悲的是你把它當作迷幻藥來嗑─《冰毒》

《冰毒》要延長加映了,台北部分從原本的單廳(光點華山)增為兩廳(加入光點台北),高雄也要加入映演行列。這部橫掃國際電影節,奪得包括愛丁堡影展最佳影片、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及媒體推薦獎的電影,上映近一個月以來,達到九成的滿座率,導演與演員每天跑映後QA,搭配各種座談活動,是成功的藝術片細水長流式經營;觀眾這也才見識到,女主角吳可熙原來是位精明幹練的時髦姑娘(此前她甚至不被覺得是台灣人),片中精湛演出和口音揣摩是因為下過苦功,而男主角王興洪其實是清大研究所高材生,而且本人開朗風趣得很。

這段日子《冰毒》上遍各家媒體,人人都好奇這位16歲就從緬甸來台灣留學的華裔導演,是如何在短短3年內攀上如此聲勢。趙德胤領獎時說「謝謝台灣的栽培」,憑《爸媽不在家》拿了去年金馬獎最佳影片的新加坡導演陳哲藝,也說過類似的話。這幾年我一直關注台灣八0後新導演(趙德胤1982年生),但有個問題總在心裡揮之不去:為什麼過去新電影的優良傳統,實際嘉惠到的都是海外華人,而非本國青年?

除了電影相關場合,大概不會在其它地方見到趙德胤,媒體引述他的話:來台灣後從沒浪費過一分鐘。不過這說辭有其可議之處,他在拍《歸來的人》之前,心思大都放在戀愛上。而今年以前,只要跑一趟影展就能認識他們全劇組了,因為就只有5個人;第三部長片《冰毒》增加了一點,總共7個。他的拍片方式極其克難但效益驚人,所以是他願意在低限資源中求表現,而安逸的台灣青年不肯嗎?每次見到他,我都更確定與其花時間怨嘆處境艱困,不如踏實做點什麼,令處境有改變的可能,因為絕境並不可悲,可悲的是把絕境當作迷幻藥來吸食,然後永遠麻痺、沉溺其中。

回到《冰毒》,這要從《安老衣》談起,去年由鳳凰視頻出品,以「原鄉與離散」為題,邀集6位導演拍攝的《南方來信》短片合輯,趙德胤的《安老衣》是其中之一,講述女主角「三妹」從中國趕返緬甸家鄉,為即將往生的祖父帶回壽衣;《冰毒》則是這個故事的延伸加長版:「三妹」回鄉奔喪前,當地一名農家青年抵押了一頭牛,換得一台破舊摩托車到車站當車伕、掙快錢,兩人相識後,便一同冒險做起運毒生意。做為「歸鄉三部曲」的終章,《冰毒》持續描繪全球化背景下邊陲的、底層的、慘淡無望的人民,他們除了吸食廉價毒品還有什麼消遣?這點倒是很有趣地與發生在山西的《小武》呼應,他們都唱卡拉OK


片尾那場宰殺黃牛的戲,我認為不該說是控訴,控訴太絕對了,那應該是人物經過整部片的壓迫,累積到極限後的扯嗓一喊,並且喊得淋漓盡致。許多觀眾遮眼不忍卒睹,但它實是集總結與象徵於一體的震撼一鏡,也為全片的敘事結構與藝術性,標註了完美的句點與高點。聯合上映的短片《海上皇宮》,同樣使用宿命迴圈的手法呈現,推算起來,這兩部作品的拍攝時間,正處在去年底我和趙德胤採訪中,他所稱的深刻反省期。如今看過《冰毒》,這部片也經歷過世界各地的評論迴響,我有立場相信,他電影創作的第一階段已經圓滿,至於下一步,他一定也清楚該怎麼走。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