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3


那顆石頭可能還在等你─《127小時》

就是那顆壓在男主角右手上的石頭,讓人從志得意滿、俯瞰一切的高傲,一翻成了仰望生命之光的卑微低姿態,那時候,你會脆弱到開始認為人生所有事件都是註定的,慘況早就在這等著你,從出生至今做過的千百萬個選擇都引領你走到這一步;同時你也會堅強到能夠體認自己不是孤獨的,而是為所有人所共同成就,每時每刻都有愛包圍著你,只是平時你選擇忽略。

所以不要問石頭怎麼出現,也不必去防備那顆石頭,讓它來,讓它像改變艾倫羅斯頓(Aron Ralston)一樣,像他因受難而獲得重生,大破才有大立,這麼解讀,倒也與《奪魂鋸》在理念上不謀而合。

此種建構在單人受困形式上的電影,令人記憶猶新的還有《活埋》(Buried,2010)和《絕命鈴聲》(Phone Booth,2001)。《活埋》更加徹底地實踐「一演員一主景」的超低成本拍攝,雖然探討主題是光明進取的完全反面;而《絕命鈴聲》同樣以反省、懺悔為軸,但柯林法洛只不過在市中心的電話亭裡待上區區幾小時,還有話筒裡的兇嫌陪他聊天,詹姆斯法蘭柯可是一人在荒野岩縫中獨撐大局127個小時,受傷流血挨餓挨凍,甚至得一人分飾二角自拍以自娛,完整的受災心路歷程在演技上更勝一籌。

詹姆斯法蘭柯這兩年從《自由大道》(Milk,2008)、《怒吼》(Howl,2010)一直到《127小時》,密集揣摩各領域真實人物,為自己的演藝生涯打下更深厚的詮演功力,滿心期待他28日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和安海瑟薇搭檔主持,當然也樂見他當晚能一舉從主持台走向領獎台,拿回本屆影帝大獎。

話說回頭,這部片最初仍是為了導演丹尼鮑伊而看,即使除去故事內涵、運鏡敘事這些他從不讓人失望的拿手絕活,光談比較細微的部份,像是剪接、音效、配樂上每每互相搭配的巧思,就令觀影新鮮感不減,而電影開頭,以目不暇給之城市風景,與大型連鎖店招牌剪影帶出的美式風情,不妨視為繼《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2008)的印度血統後,又一次文化元素上的橫向拓展。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神話與隱喻‧女人如此難為─《不,我的女兒,你不能去跳舞》

導演克里斯多夫歐諾黑Christophe Honore,他和我們前兩週提及的李滄東一樣是作家出身(但Honore以童書為主),歷年作品光譜中有些一以貫之的成份,例如歌謠香頌,《巴黎小情歌》(Les chansons d'amour,2007)是最佳例證,而與該片合稱「冬季三部曲」的《花都圓舞曲》(Dans paris,2006)、《巴黎小情人》(La belle personne,2008),這3部前作的另一項共同元素,是以巴黎城市地景為電影主角之一,簇擁著俊美公子小姐與他們氾濫的愛情。

應該是這些原因讓《不,我的女兒,你不能去跳舞》(Non ma fille, tu n'iras pas danser,2009)閃現略為特殊的色澤,本片離開都市,大量取景於布列塔尼;舊作裡熟習的年輕男女三角戀難題,這次衍生為全家庭間更大的困局,更具體也更狠心地反應現實。不過歐諾黑拍片還是愛用班底,除了女主角Chiara Mastroianni (看起來是否好眼熟?是的,因為她是凱薩琳丹妮芙Catherine Deneuve之女)外,無論如何連串門子都要出現的就是路易卡瑞Louis Garrel了。也是回顧整理中,才發現在我自己的法片狂潮期,無意間幾乎已經看過歐諾黑每部片,既不炫技也不晦澀的中庸(但非平庸)質地,極適合作為當代法國電影入門,也因量產和可親度而被冠上「法國新新浪潮代表導演」之稱號。

故事本身呢,一句話:做人的掙扎。不,是做女人的掙扎,非常非常忠實的掙扎。
Lena有一雙兒女,婚姻破局後她帶孩子投靠娘家,布列塔尼的老家有雙親與妹弟,倫常不很和睦,最緻密的關係是父母,相較子女之間,以及他們各自的婚姻狀態,父母的恩愛是高對比令人仰望的明燈,儘管這盞明燈肯定是誰付出了代價來點燃,但,這不就是選擇嗎。從第一幕我們就看得出Lena本身即是個麻煩,具有把生活搞砸的天份,無論是當女兒、姊妹、妻子,還是母親,她都是拙劣的、任性的、抗拒成為的,她並沒有真正長大,對自己無能為力,更何況應付其它關係,她做任何決定總是反反覆覆,在原地跳著繞圈的舞,自由和責任皆無法拋,兩者也都做不好,很有把人逼瘋的潛力,這時星座偏執者想必會跳出來大聲疾呼:看吶,這就是典型的雙魚座。但更恐怖的是我們指摘她步步踏錯,又理性論斷那些錯,卻不敢篤定自己會不會同樣犯錯。

電影中段突如其來插入了一齣神話劇,描述女子挑選一位能與她永遠共舞的男子做為丈夫,但無人可勝任,女子的慾望只為他人招來厄運,男人在舞蹈中一個接一個暴斃,沒有誰滿足得了她,直到魔鬼出現,這正是電影後半段Lena讓生活走向破滅的預言。歐諾黑的電影從不乏文學性,這回使上的便是神話引用與故事講述之隱喻。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1-02-10


生根的東西‧要注意─《樹上的父親》

這是2010坎城影展閉幕片,導演是凱薩獎新銳導演得主,主演是2009坎城影后,再配備海報上那位剛入圍澳洲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女配角的9歲小蘿莉,一臉精靈慧黠相,雖有些台詞略顯超齡,卻也讓她比影后還搶鏡,由衷看好她成為下一個娜塔莉波曼,至於夏洛特甘絲柏,我想《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2009)之後,演繹喪夫的悲傷母親,對她來說已是太游刃有餘。全片調子質樸素雅,甚至因為場景在澳洲的緣故,即使所有人物說著軟儂法語,竟也微妙散發法國電影少見的爽朗乾燥感。

好多年前,女主角Dawn(夏洛特甘絲柏飾)和老公Peter在酒吧相遇,他們很年輕就結了婚,住在大榕樹旁的木造房屋,Dawn從沒在外工作過,一直是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他們育有4個孩子,大的要考大學了,最小的是牙牙學語的3歲。乍見片名,想問的可能是「父親在樹上幹嘛?」然而開場不過15分鐘,他的身體就死在樹下,是魂魄附上了樹,不過別驚怕,本片沒有要使弄鬼魅來嚇人的意思,樹只是孤兒寡母的情感轉移與寄託。老公猝死後,女兒Simone帶著媽媽爬上樹和爸爸「對話」,母女倆都堅信,男主人的存在只是從室內挪移到室外,繼續在那守望全家。

父靈樹矗立屋旁,象徵了未亡人的傷痛及難以忘懷,母女愈是依賴它,它也愈想朝家人靠近似的,吸取他們情感的養份後益發躁動起來,樹的繁盛也意味著悲情陷溺,哀慟會長大,樹根開始侵入房屋,對一家生活造成影響,甚至破壞,生根的東西都既美麗又危險,看著遺孀出外工作並邂逅新男人的它,也對此做出了「表示」,種種徵兆,實是家人們內心不安的外顯對應,是大樹/父靈在提醒他們終究得割捨,必須得離開…

私心但誠懇地說,片中音樂比影像更令人驚豔,特別是開頭處,搭配行進中的原野風光響起了這首「Weak」,來自Asaf avidan & the mojos樂團之作,看完電影再細聽一次,以下這段歌詞尤其可謂意境上的極美補完:

Heal baby heal
Take all the time you will
I never thought I'd say this but I'm letting go of the bill
I don’t wanna see
Your face here no more
Still that doesn't mean that I'm shutting the door

Oh I'm just a tree
My leaves are with her
But my roots are with thee

要是死後可以當樹的話,好像並不比活著差。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李滄東:生命的叩問者─《薄荷糖》、《生命之詩》

介紹過一些由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這在影壇稀鬆平常,但是當作家當了半輩子,43歲才改行拍電影可就少見了,更別提此人拍了3部片後,還曾經出走過16個月的時間,不是去哪閉關,而是去政府部門當官!這位文化奇葩是南韓導演李滄東,儘管人們多半認定文字寫作和影像創作是徹頭徹尾兩碼子思維,我們卻在中年換跑道的李滄東身上看見最漂亮的轉身,總算可以放心地相信,書寫也好,拍片也好,手段僅屬次要,創作者之所以令人心悅誠服,終歸於其深刻的思想內蘊,李滄東無疑是南韓當代社會寫實與人道關懷流派中,匾額級的扛壩子導演,目前他共有5部作品問世,本週推薦的這兩部,結尾皆不約而同回到影片的起始處,圈成一個圓,在平靜中繼續深思,電影如此,生命亦然。

薄荷糖(Peppermint,2000)
仿若《戀戀風塵》的開場鏡頭後,又劈頭迎來的是投資慘賠、朋友背信、妻離子散,潦倒已至谷底18層的中年男子,求死前不斷質問吶喊著:「生命是美麗的嗎?我好想回去!」回去哪裡?什麼樣的經歷把他逼到這最後一步?沒有人可以回應他的遺願,除了電影。

於是觀眾開始見證他的人生一步步倒帶,幾天前、幾年前、二十年前,每段人生回放裡,行駛的火車畫面,像句咒語召喚著過去,以此做為「時光列車」之喻,也因為火車行進的曖昧雙向性,藉著事件的解構,前因後果才得以被拼湊。本片別出心裁的敘事結構和生命史觀,幽處尋秘般將人生倒反來看,只是一次次的追溯好似一次次的印證,如此殘酷的對照與呼應,豈不更顯悲劇之必然?

生命之詩(Poetry,2010)
已患阿茲海默症初期病徵的老婦,她連事物名稱都偶爾會忘記,卻突發奇想開始學習寫詩,學習用逐漸喪失的語言,捕捉那些難以具體描述的生命元素,又因為同住的外孫和同學共犯一起性侵案,讓她不得不從焦頭爛額的艱困中苦尋美的靈感。

這是李滄東最新,也是首部正式在台灣上映的電影,他曾對自己的創作觀提出「所有痛苦都有意義」之闡明,本片在以老婦嘗試寫詩的主題與過程中,尤其落實了此一信念,所謂詩,是對生命情感更深度的咀嚼、更凝練的表述,是化極度的傷悲為極致的美,老婦的身體因病痛邁向衰敗,靈魂卻因觸及藝術而開化提升,故事雖以隔代教養、青少年犯罪為舖底基線,實則更聚焦在女性自覺乃至生命的醒覺,贏得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絕對實至名歸。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