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04


被遺忘的時光/楊力州導演專訪

就算你忘了我是誰,我也永遠記得你的愛。

★通常是您找題材,還是題材會來找您?《被遺忘的時光》是什麼機緣促成?
以前大多是我去找題材,這兩年都是題材來找我(笑)。去北極前我認識了失智老人基金會的俊佑主任,他想找我拍片,我那時候因為《水蜜桃阿嬤》引起很大的紛紛擾擾,無心在拍紀錄片上,他一直展現誠意,可是我沒什麼理他。後來去北極影響我滿多的,很可愛的是我剛跟林義傑從北極回來文明世界,除了家人之外,第一個接到的電話竟然是這個主任,他一開始假意關心,後來才講出要我去他們機構看看,那時候其實已經心動,但還在想做或不做、是自己做還是找年輕導演來拍,因為第一,我不理解疾病;第二,去呈現疾病是我要拍的嗎?太多問號讓我遲遲無法決定,但是從北極回來後,我意識到如果我有拍片能力的話,拍運動選手或青少年的故事沒有那麼困難,但最需要被呈現出來的卻是老人。那天還親眼目睹一場驚心動魄的過程,那裡常有像我們這種中年子女,把老人家送到機構裡面,可是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把一個更老的老人帶去,台灣已經到這種狀況了!護理人員把伯伯接進去不到5秒,伯伯好像就意識到自己是被騙來的,開始掙扎,兩個替代役男就衝出來幫忙壓制,一團亂就對了,當時醫生還在跟我解釋失智症的成因,那一幕就這樣發生,我跑出去看,那個兒子整個慌掉了一直往後退,老爸爸突然轉過頭很兇狠地瞪他兒子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一剎那整個空氣凝結,我看一下他兒子,他兩行淚就流下來。我們常說台灣是即將老化的社會,但不是即將耶,已經是了!贏日本了我們都還不知道!想想紀錄片導演不就應該去碰觸這樣的東西嗎,但又很怕拍出一個難看的紀錄片,拍的前半年完全抓不到重點,因為跟被攝者沒辦法建立關係,自我介紹完,他3分鐘後就忘了,沒辦法培養感情,非常痛苦,你看工作人員在片中都掛個牌子寫綽號,但還是沒辦法,很挫折。

★最近《被遺忘的時光》和《青春啦啦隊》(註:明年即將上映)兩部都以老年人為題材,這是巧合還是有意識的選擇?
一個是巧合,一個是刻意選擇,《被遺忘的時光》是巧合,《青春啦啦隊》就是惡搞片吧(笑),強度比《搖滾吧!爺奶》強多了,更驚人的爆笑跟巨大的悲傷,你看阿嬤穿迷你裙跳啦啦隊,很誇張耶!其實老年人口有75%都是健康的,社會沒有去關注他們只因為他們沒生病,但是這很荒謬,資源應該要去維持他們的健康和生活品質,這樣社會才不會有負擔,所以我拍了25%裡面的失智老人,也應該去凸顯另外75%老人的生活價值觀,然後就在高雄找到那些老人家。

★所以這兩部片可視為同期平行拍攝的對照之作?
對、對,當時失智先拍,過沒多久啦啦隊就開始了。

★從事紀錄片工作以來,您有訂出一個大進度嗎?就是說去設定自己的創作光譜上,什麼時期要探討什麼主題,比如在30歲的尾巴想要挑戰體能極限所以去了北極,到了40歲開始更關注老年族群?
如果硬要分析是可以講出來,但沒那麼精準,那樣的意識不盡然是當下的,可能是執行過程中才整理出來。我在30代末覺得青春快要遠離了,所以去拍有關青春肉體(笑)的故事,可是北極回來後就參透人生,告訴自己要花一段時間去拍老人議題,我們一定要拍,因為老人很難拍老人、年輕創作者也沒那麼想拍,只剩我們4、50歲的人能拍,這些老人的故事也都是我們的故事,因為我們都會老。

★記得剛開拍那時您說過,和失智老人接觸後,讓您懷疑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關於「真實」的落差,兩年後的現在,您更深刻的解讀或感想為何?
真實不會只有一種,但我當時最大的撞擊是說,他們的真實跟我的是不一樣的,我做為紀錄片導演所受過的訓練,都是要呈現被攝者世界的真實,我突然覺得我做不到,但這矛盾沒有持續多久,就找到可以站穩腳步的看法:這個空間的真實是多個面向同時並存的,矛盾衝突不在於真實的並存,而是你不知不覺用自己的理解套用在別人身上,這才可怕。所以我找到一個新的位置,去理解跟我完全不同思維的真實。

★片中對失智老人病徵或行為比較幽默可愛化的處理、剪接等,您擔不擔心有可能被某些觀眾當做丑角或笑柄?
如果說跟失智老人的相處90%是瑣碎、壓力、屎啊尿啊,剩下10%才是讓照顧者或家屬得到很大的喜悅或滿足,因為雞同鴨講讓我們覺得這些老人太好笑、太可愛了、太耍寶了,這個我覺得起碼在影片控制下,不會變成是丑角,甚至可以幫忙去和緩那90%的壓力,10%已經夠少了。那被攝者家屬怎麼看待這件事就變得很重要,其實只有景珍是最誇張的,這部份就有跟她女兒溝通,她也在社福機構工作,所以非常能夠明白。

★「關懷失智老人」此話一出,通常會立刻聯想到醫療或社福機制,比較辯證式的調性,但這其實不是影片的著力點,所以請您談談《被遺忘的時光》片名的深意。
取名的時間點大概是在拍攝第一年,我其實在撞牆期,根本就不知道怎麼說這個故事,過往非常習慣的方式思維,在這部片完全用不上,跟被攝者無法建立關係,他們嘴裡談出來的訊息也不成立,所以當電影行銷那邊片名跑出來的時候,也算是一把鑰匙,幫我解開了兩個層次,第一個是這部拍出來的影片,對被攝者來說是「即將被遺忘的時光」;第二我們抓到這核心後,開始把鏡頭重點轉向家人、子女,他們也慢慢去找回那段父母的童年記憶,那些「被子女遺忘的時光」,所以片名實在太貼切了,「被遺忘」的時光也因為「被拍攝而被記住」,這就是很有趣的對話了。其實我整部紀錄片只講兩個命題,一個叫「尋找」,每個角色都在尋找;另一個是關於「死亡」,每一個角色的結尾都放在死亡。電影從墓園開始,也在墓園結束,當鏡頭停在一整排的墓碑,有人可能覺得很沉重,但那就是人生啊,我們都要面對。

★這部片籌備時間將近3年,其間您也當了爸爸,您覺得這個身份轉換會給您未來的創作帶來什麼影響?
上一部片《征服北極》有一個基金會協助,他們願意把電影的獲利全部做公益使用,我覺得很好耶,讓我找到一種紀錄片的展演方式,包含這次《被遺忘的時光》所有票房收益也會做為失智老人照護使用,未來的《青春啦啦隊》我也打算這樣,但我不是說我要做公益,而是幫紀錄片找到一個位置,除了創作本質之外,還有一個不變的原則,是跟社會呼應、改變社會的能量或發言,通常社福團體跟企業公司是在天秤的兩端,那紀錄片就可以站在中間,我只要解決我的拍片製作跟上片行銷,我不需要多得,這個紀錄片如果產生更大能量的話,它就會回到社會,我想找到這樣的模式,這幾年在做紀錄片,我好像可以慢慢找到它社會企業的位置,這些想法跟當爸爸後愈來愈柔軟也有關係。

★最後,您會怎麼推薦這部片給絕色影城的年輕觀眾?
你絕對沒想過你的阿嬤這麼KUSO,小朋友跟爸媽會有代溝,但跟阿嬤一定沒有,因為你們一樣跳Tone,絕對是可以對話的(笑)。


-本文刊載於絕色奇幻報2010年11月號


秘影專題:秘密‧電影‧英雄傳

時勢可以造就英雄,英雄又能開創時代,人們常常仰望英雄,看見的卻是自己心中的慾望。不同時代裡,關於英雄,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語法,做英雄很講天份,有時更憑機緣。

社群網戰The Social Network:理工宅男的華麗復仇


★對白像被施了魔法般地在2小時內湍流猛進,讓一個難以講述的故事變得既清晰又引人入勝。在這個電影對白必須用慢速的沒腦來討好那些慢半拍觀眾的年代裡,這部對白有著脫線喜劇的速度與激情。─芝加哥太陽報
★以外科醫師的精準、哲學家的洞見和強大的講故事天份,編劇和導演將佐克伯變成我們理解當代文化的一個隱喻或透視鏡。─華盛頓郵報
★這次大衛芬奇是凝練與條理的典範,從沒依靠任何風格上的花招,而是透過鏡頭設置和剪接的傳統美德去講故事。─綜藝電影週刊
★從技術的炫目角度來看,這是導演迄今最樸素的,也可能是他最好的,可能他已經到了無須證明什麼的境界,就是很多電影人開始拍攝其最偉大作品的那種境界。─Movieline網站

開始之前先問幾個問題:你多久查看一次Facebook主頁?你一天花多少時間和Facebook上的朋友維繫感情?每次收到Facebook捎來的活動邀請,是不是都讓你感慰地覺得自己歸屬某一個群體?這個全球5億人每日仰賴的網路社交工具,你知道它最初的功能雛形與發明動機嗎?是報復。

所以別想錯了,《社群網戰》沒有在炫耀網路時代的尖端資訊科技,更沒有以程式語言做為凶器的腦力攻防戰橋段,而又是一部回歸人本的片子,內涵很老套也很亙古如新,依然是那些老掉牙卻永遠探索不完的主題:誠信、友誼、權力、金錢、忌妒、社會地位。「這是個希臘劇作家艾思奇利斯、文豪莎士比亞和奧斯卡最佳編劇得主派迪柴伊夫斯基都會想寫的劇本。很幸運的,因為這些人都不在了,所以輪到我來執筆。」編劇艾倫索金如是說。過往他活躍在電視圈,代表作有《白宮風雲》影集和電影《蓋世奇才》。先撇開本片故事不談,幕後製作面上最有趣的,就是他和大衛芬奇的玄妙組合:一個擅長用機鋒盡出、連珠炮絮叨的對白堆疊劇情;一個素以無聲的暗黑系影像奇觀震懾眾人,而合作成果能在影史上大放光芒,主角本尊的傳奇與爭議性固然有功,但觸發點在於三名天才的交會。

「要和5億人為友,就沒可能不與幾個人為敵」,馬克佐克伯,當今全球最年輕的億萬富翁,「意外」創辦Facebook,宅男駭客變身執行長,從成名而且是全世界都認識他的那種,到身家破億,人生被拍成電影,這些事他在6年內通通辦到,今年他不過才26歲。2003年10月,他在歷史上寫下自己名字的字首,那天剛被女友甩的他為消心頭之恨,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駭入哈佛校園網路,竊取全校女生的個人資料,並將她們兩兩評比,讓網友投票看誰比較辣。他將網頁命名為Facemash.com,迅速在哈佛引起熱烈迴響,幾乎癱瘓哈佛的網路系統,網站竄紅讓他被指控違反個人隱私、著作權法等規定,但在爭議當下,他腦中仍繼續構思Facebook的雛形,隨後就推出thefacebook.com,立刻野火般一路從哈佛延燒到長春藤聯盟,最後推進加州矽谷,風靡全世界。在網站早期混沌不明的成立與發展後,伴隨而來的就是激烈的人際與利益衝突,網站殊榮和名份之爭,讓當年同窗好友成為對簿公堂的敵人。

人們說現代社會評斷成功的標準,只有智商、財富而與道德無關,《社群網戰》無意教導觀眾明辨善惡,畢竟在藝術與網路領域,或說整個時代潮流下,「是非」與「真實」都是極度主觀化、無限可能化的物件,潮流難以抵擋,就和民主制度的相對多數一樣令人無力又沮喪,大衛芬奇說:「當你要面對許多分歧的記憶、狡詐的動機和強烈的自我意識時,事實不過是狡猾的概念。」他並強調在電影裡欲表現的是「社交網路背後的諷刺性」,主角是個社交白癡,卻革新了全世界的社交模式,他既是創造者也是毀滅者,因為有遠見的領導者,都善於摧毀眼前的舊東西,也許包括舊情誼。

容我們再度重申,這部電影不是在談年輕人如何創業並年收幾噸金,它難能可貴地拍出了上世紀末以降,人類社會失落已久的詞彙:時代精神。這是一個中性名詞,無褒亦無貶,而《社群網戰》就是當代文化的群像劇,馬克佐克伯是一尊貌似英雄的高傲顯影。


怒吼Howl:詩壇鉅著50週年正名誌慶


★儼如一場藝術自由的慶典。本片將讓觀眾見識到艾倫金斯堡最為人熟知的叛逆之處,即他的心靈。—娛樂週報
★耀眼之作,伴隨詹姆斯法蘭科精湛的演技,這部作品可說重新定義了他的演員之路。—洛杉磯時報
★流暢結合了戲劇元素和紀錄片式影像,開創了全新的電影形式。—Artforum雜誌

如果你的年紀在35歲以下,當我們論及反社會、反體制、反主流價值觀的代表作,你的腦海中會跳出哪三個字?應該是《猜火車》吧,猜對了嗎?這部90年代經典英國電影改編自歐文威爾許小說,他另一本《酸臭之屋》以及另一個無賴作家查理布考斯基,某種程度上都承襲了「垮掉一代(Beat Generation)」的邊緣虛無書寫,他們大概也最受當代對生存感到茫然的中青年膜拜。把此思潮歸納成一條縱軸,以上幾部作品已算脈絡尾巴,倒帶去追本溯源,70年代龐克、反政府主義;60年代學運、反戰、嬉皮,一連串的思想變革警響於50年代末舊金山文藝復興,扣下扳機的人名叫艾倫金斯堡(1926-1997),一次他在朗誦會上以驚天地泣鬼神之姿朗讀他的詩作「Howl」,然後,歷史的巨輪開始轉動。

1955年10月7日晚上,舊金山六號藝廊(Six Gallery)正在進行新銳詩人聯合朗誦會,半醉的金斯堡用「Howl」一詩宣洩了對社會現況、戰爭、生命和死亡的有感而發,整首詩用字粗俗大膽,描繪的意境天馬行空,卻不因此和大眾產生隔閡,反而深深撼動在場所有人的心,他自述:「發表Howl後,我發覺自己在未來的世代中投下一顆時光炸彈,至今仍不停地在爆炸中…」但在1957年,出版這本詩集的城市之光書店(Citys Lights Books)老闆Lawrence Ferlinghetti,卻因為「發行猥瑣書籍」被傳喚出庭,正方律師認為「Howl」敗壞道德不足以一讀,辯護律師則強調尊重每位創作者的語言和思想自由,最終法官雖肯定詩集的時代性而宣佈解除發行禁令,卻無法改變社會保守風氣,而艾倫金斯堡這位從不隱藏自己極端自由主義思想,並對美國政治立場嚴厲批判的作家,便被F.B.I.認定為威脅國家內部安全的異端份子。

電影《怒吼》為三線共構,主線是1957年著名禁書事件的法庭論戰;部份穿插了動畫─詩作的意境解析;再部份是回歸主角本人,用紀錄片手法捕捉他的生命片刻,以及漫長的自我精神探索過程。兩位導演─勞勃伊普斯汀1996年以《哈維米克的時代:邁向自由大道》拿下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傑佛瑞佛瑞德曼和他曾合作《電影中的同志》獲柏林影展泰迪熊獎,他們將《怒吼》融合三種類型,彷彿是藉此呼應金斯堡一生對真自由的追尋。聊個輕鬆點的話題,若有機會翻查史料,還會發現電影裡的金斯堡一幫人,全都是超越本尊倍數計的美男子:詹姆斯法蘭科James Franco、亞隆特維特Aaron Tveit、陶德羅頓迪Todd Rotondi…我們絕對有理由懷疑這件事跟監製葛斯范桑很有關係。

詩人其實無意成為英雄,他們不得不走在艱困的路上不斷探問、表達自我,為的是尋求最極致的赤裸,然而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們不做,就沒有其它人會做,《終極警探》麥克連也是這麼說。有時世人崇敬這種異類,更多時候會唾棄他們,好在艾倫金斯堡是偉大且幸運的,他的姓名與時代押韻,他的反叛不僅改變自己,也碰巧改變一整代的人。


-本文刊載於絕色奇幻報2010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