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26

體驗成為旁觀/無知/多數暴力的他們之一─《青春勿語》

一名安份無異、素素淨淨的高中女孩因故轉學,轉學是因為什麼?電影前三分之二都未曾提及,開場只讓觀眾看見她面對其它家長的千夫所指卻悶不吭聲,接著便述說她來到新的城市、新的班級,以前的老師把她暫時安置在自己母親家,她到了新學校也刻意與同學保持距離,或說完全封閉自我,但是從旁人的側目與閒話當中,觀眾不禁懷疑她是不是犯了什麼令家人蒙羞的過錯只好落荒而逃,並開始用質疑甚至帶有歧視的立場看著她一舉一動,直到劇情的後三分之一,隨著片段閃回的記憶,事件始末才漸漸明朗,這時候總算恍然大悟了本片如此編排的策略思考:讓人們設身處地去理解何謂不知情卻妄做揣測的社會眼光、什麼叫作人言可畏。

這是導演李銖真在36歲時拍攝的首部長片,也是一次強大的真實事件改編,除了把這樁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以縝密的敘事技巧重組,並且還使用了相對輕盈,但末尾卻更顯殘酷的筆觸,像是穿插描寫女孩的音樂與歌唱專長、同學為她加油打氣之段落,但友情、夢想云云,都不過是餵給主角與觀眾的安慰劑,只是為了舒緩她所遭遇的重大傷害,這些附屬的甜味小菜,其實也更加突顯了既深沉又苦澀的主餐。

前段談論的是劇情上的優秀建構,然而另一值得讚揚的編導手法,在於利用微小的細節設計,把觀眾帶進角色與故事的世界,包括在音效上偶一放大校園裡窸窣的環境聲響,來表現女主角對周遭過於敏感的警戒心;餐館裡邊灌酒邊搔頭的父親,頭皮屑如細雪般飄落在後頸,則暗示了主角的社會階級與可能功能不全的家庭;許多帶有曖眛性的行為,諸如女孩去婦科就診、女孩執意想學會游泳、女孩反常地不願被鏡頭拍攝,也都提醒著觀眾不該只以表徵進行任何評判。


《青春勿語》選擇將整起事件由果溯因,大大增強震撼與驚慄程度,確實是近年看過非常深刻並且激賞的長片處女作。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5-02-06

許鞍華開過最文藝的玩笑─《黃金時代》

2014年金馬獎頒獎台上,許鞍華為獲得最佳導演獎致詞:「本來想為藝術犧牲,沒想到會站在這裡,我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熟悉許鞍華生平的觀眾,應該就能理解她為何執著於蕭紅這位女作家,大學專攻文學的她,進入電影業後曾拍攝《書劍恩仇錄》、《傾城之戀》與《半生緣》,卻都遠遜於她其它的成功作品,落得挫敗收場,她曾說自己再也不碰文學改編,之後的創作生涯便以寫實見長,成為現今我們所熟悉的許鞍華,但很顯然,她仍不可自抑對文學的熱愛,畢竟投入《黃金時代》之時,她已接近從心所欲的年紀,可能因此更想撕掉自己廣為人知的標籤;又,蕭紅曾對友人訴說「自己將孤苦以終老」,一名單身邁向老年的女導演,恐怕心底也不時會浮現這樣的恐懼吧。

在一大群只著眼於主角行為的觀眾眼中,《黃金時代》好比《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蕭紅像個不斷跟錯男人的職業小三,總是愛上有婦之夫,又總是在開展新戀情的時候懷著前男友的孩子,但我們應當理解為:那時代二十出頭的女人,已可比擬現今的大齡剩女,遇到單身好男人的機率實在太過渺茫,做為舊社會中一位忤逆同代人思維的女性,她到底是主動自發要驚世駭俗,或者被動受命運捉弄,又怎麼理得清。

《黃金時代》片名本身已是一則反諷,千萬別將時空背景想像成張愛玲式浮華斑斕的民國上海,實際上鏡頭不斷吐露著主角們的又冷又窮,終其一生無論感情或生活都過得顛沛流離的蕭紅,亦自嘲地在孤處異國、愛人外遇、導師逝世之時,於信中寫下「這真是黃金年代」;而這部帶有批判與控訴意識、執意要違背敘事常規的電影,被安排在去年中國十一國慶檔期,更是一樁白金級的黑色幽默:耗資3.5億台幣的重量級製作,票房最終僅收2億半,因為它壓根不是一部閤家觀賞老少咸宜的商業大戲,而是編導雙方以高理想處理的反劇情片。

不過,若要我打從心裡給幾句觀影感想,我會說它是宛如天降華語影壇甘霖,具備電影最狹義之要素,諸如高度的背景知識考據、高度的文化美學含量、高度的表演說服力、高度的敘事結構創新企圖,更重要是芸芸大片市場裡,幾近絕跡的「真電影」。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