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5


沈可尚‧那些以漂泊為名的旅程

撰文:孫志熙/攝影:江凱維 [cue電影生活誌]2011年12月號

「旅行應該是壯遊,進入一個未知、沒有計劃的行走。去過20幾個國家都是為了影展和工作,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不曾一個人背著背包去壯遊,人生中最長的流浪漂泊,大概是換過20幾個居所、我18到20歲的那些年吧。」─沈可尚

近午,陽光微燄,公車從木柵動物園一帶轉進街道迫仄的政大商圈,對於學區週末的靜謐預想瞬間碎落,今天碰巧遇上「包種茶節」,校門前十字路口鬧烘烘的,一波又一波青澀面孔如潮水般流經我們,湧入身後的政大校園。大學是在旅行各地時很值得一訪的景點,在那可以嗅出一點城市未來10年的端倪,帶有些許前途光明、很朝氣的味道。此刻萬粉叢中出現一抹深灰,那是沈可尚拖著腳步從馬路對面飄移過來,用痠軟語調說自己還在宿醉,昨晚是金馬影展開幕,參加完《10+10》放映與之後的酒會,因台灣兩代影人齊聚實在難得,所以又和一票人去「操場」續攤。

這男人手拿一杯熱美式,試圖讓咖啡因驅散昏沉,他出生在幾條街外的化南新村,幼時父親於政大任教,當時木柵年年淹水,小時候搬過78次家,把學校周邊都住遍了,「最記得民國73年六三水災,在房間上舖睡到一半,看到端午包粽子用的紅豆沙在腳下漂浮而嚇醒,後來水淹到一層樓高,我跟消防隊在洪水裡游泳,去救政大女生宿舍裡的人。」又因政大建校背景,住在教職員宿舍就像在眷村長大,他的微弱外省口音就是這麼來的。往運動場路上,我們先從家庭背景聊起,但其實,那並不是太美好的回憶,也是他帶我們來司令台的原因。由上往下數來第二階的靠牆角落是他的專屬座位,在升上國中一切風雲變色,包括理完平頭一夕間變成自然捲以後,這裡就成了逃避學校與家庭災難的safe zone,想著如何拖延回家時間、在A段班吊車尾的成績怎麼交待,家中糟糕的氣氛令他神經衰弱,深怕隨時出事,他非得等到全家睡著才能入眠,「那時有很強的疏離感,又因為孤僻和自卑常被排擠,只有跑得快和喜歡畫畫兩件事解救了苦悶的生活;上了高中別人覺得我有幾分才華,自己也樂於被他們用『藝術家』、『一匹狼』來解讀,但後來想想那就是自卑。」

灰撲撲的司令台容納了他所有青春期的狗屁倒灶,在這裡點燃第一支菸,拉開第一罐啤酒的拉環,以及高中畢業終於爆炸的那晚─原本可以保送美術系,卻遭父親極力反對,要他來年重考,他在這裡做好逃家的沙盤推演。18歲的他渴望自由,渴望從壓抑的家庭解放,於是只好跑,一跑跑了78年。他問「為什麼人需要safe zone?」垃圾箱旁一隅、校舍頂樓、長春戲院早場小廳,不一定是個空間,但會是個狀態,獨處得以保持思緒澄明,一旦過度靠近總覺難以看清。也許出自對活在苛苦現實的自我解嘲,我發現他即使陳述稀鬆平常的名詞,也經常習慣在前面加個「爛」字;對他拍片時的「現場狀態」曾有耳聞,原以為他的性格一如外表銳利粗獷,直到傾聽這司令台上平緩聲線的幽默訴說後,才感受到他結構的細膩與其自承「太溫和的老好人」之說,「但我拍片時會變一個人」他幽幽道。那些浮起突出的稜角,我知道多半是因為傷疤。

踏出政大校園前往化南新村,孩提時周圍山坡地尚有農作,他常去偷挖竹筍或水果,一進入村子領地我們不禁連連稱奇,嘎吱響的木門,客氣謙和的矮房,樹影在年長的紅磚牆上搖曳,簡直像結界似的或是片場佈景。來到村子中央小公園時,他停下腳步感嘆:「唉,都改掉了!」我們佇足的泥土地原是兒時棒球場,4棵大樹被當作4個壘包,旁邊兩戶玻璃經常被小鬼頭們打破,「拍《昨日的記憶》時本來想借其中一戶,但政大不肯。」保留如此時光韻味的舊村住宅,它的巷道景色曾出現在《一頁台北》楊祐寧推倒張孝全那一場戲。人住木柵,公館順理成章是主要活動範圍,移動途中他聊起孩子,就著車窗外不斷飛逝的無數格文山區街景,娓娓談著以前從沒想過結婚生子,甚至很討厭小孩,結果大女兒出生第一年,他完全不想工作也不想拍片,只想專心當家庭主夫;也因自身與父親的關係太有距離感,只存在權威與指責,所以難以想像與兒子相處,「兩個都是女兒太棒了!對女兒就是對女朋友的概念,只要一輩子疼愛、保護她,跟她談心事。」言談間盡是男人對女兒那典型的浪漫情懷。

下一站是汀州路上的北方麵食館,其實他對吃並不特別講究,但這家店因一段軌跡而特別,他退伍後準備報考台藝電影,到二姊工作的台大圖書館唸書,姊弟倆經常在中午來此光顧,見他緩緩將木須炒麵和抓餅送入口中,我遙想那名髮型不變,卻才剛要踏上電影導演路的青年,他在學習電影之前就已深愛電影了。飯後行至東南亞戲院,他開始回憶這個路口的故事,「在這看的第一部片是《報告班長》,後來有一次《好小子》買不到票,發現另一部《恐怖分子》片名滿強烈的,想說應該跟暴力有關,看完覺得『哦,這是電影嗎?』回家查周刊影評,才發現原來電影這麼神秘,有這麼多事情可以講。」之後又來看了幾乎所有新電影時期的名作,翹課一定來這報到,直到MTV興起,才將重心轉往「太陽系」,順勢將他認為的「看電影是私密行為」觀念更徹底實踐。汀州路另一邊,則有已消失的宇宙城唱片行,與仍健在且入口櫃台與格局20年未變的金石堂書店,「那時讀七等生、邱妙津、昆德拉,還有一些詩集、攝影集,影響雜誌每期都來這邊買。」電影、閱讀與畫畫之外,沈可尚的另一個成份是音樂,「有一年Billboard排行榜第一名是英國的驚懼之淚,我從此開始聽英搖,接著是重金屬,然後再聽回七0、六0老搖滾。」後來自己組團擔任keyboard手,曲風如The DoorsDeep Purple採用大量管風琴音色,音樂不僅是興趣還是大學時代的飯碗,那時開銷全來自做電視戲劇和廣告配樂的收入,直到28歲,音樂都是重要謀生工具。

他在公館還有個據點是「挪威森林」,長達10年被當成辦公室,天天泡在裡面寫腳本。推開店門,嘈雜人聲猛烈襲來,他記憶中的私密知性氣味早已不再,改裝前店裡只有音樂流動,每張桌上都擺著稿紙和一雙書寫的手,雖然場景裡人事皆非了,卻也不失為一種佚失的滄桑美,我們還是坐下來深掘他的人生轉捩與創作心靈,那段從自卑走向自信的過渡。他18歲逃家後,先是有一年半時間都睡在打工的pub,之後結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討論藝術、徹夜排隊買金馬影展套票,「金馬影展影響我很多,每次看50多部片,是我那些年最重要的養分,彼得格林納威、賈曼、溫德斯、侯孝賢、楊德昌這些人的作品,樹立了我覺得什麼是電影。」就讀台藝電影後,出色表現受到師長讚賞,大二到黃明川工作室實習,很早就開始面對膠捲,學習很潔癖地控制每一顆鏡頭,把人力和資金發揮到最大功效,那都是在校園裡學不到的,「當初他告訴我的獨立製片精神我到現在都記得,他說電影工作者是書寫的人,重點是內容,而不是用什麼筆,這個觀念一直影響我到現在。」從不快樂的漂泊年少,漸漸尋得穩固自我的力量,當然,「自信也來自樂團表演時有喜歡我的女孩子專程來看」,他以鼻息哼笑著。

然而生命是個圓,大立之後必有大破,破敗後也總還會有另一番成立。一段談了7年,最後因對方劈腿而告終的戀情,讓他整整消沉一年,也讓尖銳好強的態度變得不再執著,開始覺得無常才是人生的基礎,控制任何事都沒有用,何不學著接受,並且不要輕易定義它們,壞事也都是好事,一切其實都好。「你也看了我拍的片嘛,注定了我這種人就是不會有錢、不會變成賣座導演,因為著迷於紀錄片與電影,勢必很少時間陪小孩,但當她們看到爸爸對所有事物有一點溫度、付出一點努力,可能會覺得世界還有點意思,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留給她們的資產。」

離開咖啡店我們走到捷運站前道別,「這個單元好隨性啊!」想起他剛才這麼對我說。對於這個歌頌人生背光面、靈魂深處也有小小毀滅性格的男人,非但不感擔憂而反倒覺得安心信賴,因為悲觀之人才能奮力耙掘快樂,並緊擁每一個生活片刻。像是明天,他將會履行對女兒的承諾,帶她去踢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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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政治大學司令台
地址:台北市文山區指南路二段64
電話:(02)2939-3091

化南新村(政大教職員宿舍)
地址:台北市文山區秀明路1段65巷與新光路1段31巷交界處

維倫麵食館
地址:台北市中正區汀州路3293
電話:(022368-2634
營業時間:11:00~20:30

挪威森林咖啡館
地址: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32849
電話:(022365-3089
營業時間:11:3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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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可尚

1972年台北木柵出生,慈修高中、台灣藝術學院電影學系畢業。

與周美玲、樓一安、陳芯宜、廖敬堯、攝影師寶島,同為台灣獨立製片教父─黃明川系統出身;畢業製作《與山》即獲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並入圍坎城影展短片正式競賽單元;導演領域橫跨紀錄、劇情,亦拍攝電視廣告與樂團MV,並於多部影視作品擔任攝影指導。

今年以《遙遠星球的孩子》二度獲得金鐘獎「非戲劇類最佳導演」獎項(前次為2006年《賽鴿風雲》),同時積極參與短片計劃,包括金馬影展《10+10》聯合創作,以及明年3月上映、由「失智老人社會福利基金會」出品之4段式公益電影《昨日的記憶》;而拿下2009年金馬創投百萬首獎,也是他的生涯首部劇情長片《賽蓮之歌》,預計明年年中開拍。


4 則留言:

  1. 看完這篇會停下來想想自己的文章,還能了解一個不太可能有交集的人物生命片段,這樣容易失去耐性的時代裡花費這樣的時間,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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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高興我們都還有耐性和時間
    像貴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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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看到被紅豆沙嚇醒那,想起我真的很怕水煎包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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