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3

李滄東──尋求救贖的典型受苦者

撰文:孫志熙 [CUE電影生活誌]2011年12月號

一年前,打43歲至今拍過5部長片的李滄東,他的電影首次正式在台灣上映,其作品能引發一番有力的注目與激盪,一方面源起於近年院線市場偏食駭人暴力、復仇追擊類型,令觀眾對南韓電影陷入制式預期;另方面則因為在同輩洪尚秀、李光模三足鼎立的九0年代南韓作者電影範疇中,李滄東電影在形式上屬最可親,可謂穩坐當代南韓影壇,社會人文流派熟年組之代表地位。

去年贏得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生命之詩》,講述患阿茲海默症初期病徵的老婦,她開始忘記事物名稱,卻想學習寫詩,用逐漸喪失的語言,捕捉難以言述的生命情感,作詩,就必須化極度的傷悲為極致的美,從艱困中尋求美的靈感,即使身體因病痛邁向衰敗,靈魂卻因觸及藝術而開化提升。這高度文學性、直探女性自覺乃至生命醒覺的劇本,說動息影16年的韓國國寶女星尹靜姬答應復出。

應金馬影展之邀,李滄東於這個11月來台擔任金馬獎評審,並開設導演講堂,在大雨滂沱的週六下午,讓全度妍奪得坎城影后的《密陽》放映之後,57歲的他,以一頭微捲的烏黑濃密中長髮與黑西裝,親臨影廳展開與台灣觀眾的第一次接觸,並且很意外的,比起由作品投射出的眉頭緊蹙藝術家形象,他更像個幽默的鄰家伯父。

劇場和寫作搞了半輩子,李滄東到中年才改行拍電影,這念頭起因於40歲時對沒有才華感到絕望,讓別人代勞將腦中畫面拍出,可能是較好的選擇,為了一振中年危機,就和電影談場戀愛吧,他這麼盤算。偕同小說家友人和朴光洙導演商談《To The Starry Island》拍攝計劃時,他說:「我來寫劇本沒問題,但可不可以也讓我當副導演?」便這麼以交換條件踏入了電影界,其實他只是抱著自我懲罰的心態,主動要求這份苦差事,想讓當時出錯的生活重回正軌,又因為在片場太認真吃苦了,工作夥伴深受感動,便公推他當導演。怎知當上導演拍了3部片( 1997年《青魚》、2000年《薄荷糖》、2002年《綠洲曳影》)後,2003年,他又從電影界出走16個月,受當時總統盧武鉉任命為文化部長,但對即將成立文化部的台灣,他卻語重心長地建議:「如果有導演比如說侯孝賢要當部長的話,我會告訴他千萬不要。」

前兩部作品,以2000年的《薄荷糖》為例,主角是個潦倒到底的中年男子,求死前不斷質問吶喊著:「生命是美麗的嗎?我好想回去!」於是觀眾開始見證他的人生一步步倒帶,然而別出心裁的敘事結構和生命史觀,卻好像更顯悲劇之必然;第四部長片《密陽》開始,轉以女性為敘事主體,「可能是中年之後女性荷爾蒙增多了吧。」他認為比起男性,女性對心痛的感覺更深刻,而當《生命之詩》想對美和道德觀做描寫時,他也覺得女性的體驗大於男性,所以選擇由女性主角來詮釋。他作品的最後一個鏡頭經常以空景作結,或再度回到電影的起始,總是在歸於平靜中,令人繼續反思影像與生命。

他這麼解釋過自己的創作觀:「我的電影純粹在拍人的痛苦,而所有痛苦都有意義。」這是否意味了當人意圖從事任何形式的創作行為,都並非因為開心快樂去做,而頂多是讓感受到的所有人生痛苦,經由表述、轉化,有那麼一點具意義的可能?他回答:「人只能希望痛苦有意義,否則將失去前進的動力,也會沒有理由說服自己繼續活著。我在電影裡以極大篇幅表現人受苦的過程,但我其實更關心受苦之後所能得到的救贖。」悲劇結局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難過,而是看完後能讓人生受到影響、產生變化,因為只要沒有精神疾病,人類都有遇痛求生的本能,選擇仍在,「可能真正的救贖就在身邊,而不是遠方。」

講堂尾聲,比預計中多回答了一倍問題量的他,向全場觀眾致意:「台北觀眾提出來的都是很真實的對話,問題也很有質感,我的電影是看了心裡會難過的電影,可是大家看完還願意跟我談話聊天一小時,我覺得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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