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6

收放之間,演員的挑戰──吳可熙

[Fa電影欣賞2017秋、冬合刊號]撰稿:孫志熙/攝影:張國耀

台灣同齡演員中,吳可熙應當是影展經驗最豐富、在國外見過最多世面的一個了。

初會她是在2012年釜山影展,趙德胤第二部長片《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獲選放映,一行劇組夥伴中只得她一個女生,記得她人很沉靜──這實在無可厚非,畢竟旁邊的趙德胤是那麼能言善道──梳著光潔的馬尾含蓄微笑著,散發一些些高冷氣息,卻絲毫不帶那種常見於女演員舉止之間,意欲爭搶目光的企圖;那年釜山創投市場還有一個台灣計劃名叫《血色青花瓷》,由楊雅喆導演,最後成為第54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血觀音》,當時肯定連吳可熙都估想不到,她就是這部片的女主角之一。

2012年起算,前後的三、四年間,她專心一意擔任趙德胤電影班底,在演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之前,她讓生活歸於最簡,只剩下去餐廳服飾店打工、和拍片夥伴學緬甸雲南話,斷絕所有試鏡和演員訓練,為的是拿掉過去汲汲營營之於表演的認知和慣性,「這個狀態維持了一兩年,一方面我很生自己的氣,覺得從前耗費那麼多青春去練習的技術反而變成阻礙,當時很憤怒,甚至不想再學東西,也不想再試鏡,連劇場也不敢碰了,因為還不懂為什麼那種表演方法在趙導電影裡完全沒辦法用。」

熬過履歷空白的一年,實在技癢難耐的她,跑去參加林奕華舞台劇徵選,但因自己正處於轉變期,又天天浸淫於侯孝賢、賈樟柯、是枝裕和等寫實作者電影,已然距離外放誇張的舞台劇風格非常遙遠,當其他徵選者極盡激昂之能事,她卻準備了一段臨摹《春風沉醉的夜晚》開場的演出──躺在地板上唸完一首詩。「我想大家應該都大傻眼,我也尷尬到爆炸,後來就決定不再做這種事了。」聽她回憶該事,談自己在學齡前就立定表演志向,再如何歷經挫折、打擊、被要求裝可愛、被欺負也仍然要敲開一扇機會之門,那時期她的進退維谷,她的無所適從,在當下她自我解嘲的笑聲中還是栩栩如生。

其後,她和趙德胤接連合作短片《安老衣》、《海上皇宮》,長片《冰毒》和《再見瓦城》,中間亦客串黃銘正導演的冒險喜劇《傻瓜向錢衝》。過去演出緬甸華人,每每得讓自己變得又黑又瘦,而《再見瓦城》不僅準備期超過一年,也因為規模以倍數放大,拍攝當下承受極大壓力;2015年底殺青、等待下一個劇本的同時,她仍勤力進修,重拾聲音和舞蹈課,也恢復運動,沉澱至安定素樸的生活,推掉了一些跟過去重複度高的外籍角色,接著,《血觀音》的邀約在2016年秋天來到。

「看完劇本覺得很精彩、很喜歡導演的文筆,細節和事件環環相扣,但有些地方看不懂,尤其是謎底部分。我先找律師朋友問洗錢的邏輯、角色的刑責多重,搞清楚之後才敢去見導演。」的確她就是和導演碰面的演員中,對劇情發問最少的一個,並且關於片中棠家的背景、氛圍,她其實自有資源可供參照。

吳可熙早逝的爺爺是1949年播遷來台的將軍,住在有庭院的獨棟官邸,從小常聽家人談起爺爺在位時的往事,她也保有幼時之於外省大家庭教育方式、生活禮節的記憶,「為了準備角色,我跟爸爸、姑姑聊他們過去的生活,看爺爺奶奶接待外賓的照片;姑姑說她小時候過聖誕節,某位夫人送她日本的珍珠髮夾多麼漂亮,我覺得不過就是個髮夾,但這件事點醒我去研究棠家背景的重點,要放在那個年代誰才有能力可以拿到外國貨。」家人認為《血觀音》題材有趣,只是生活中沒聽過像劇本裡這麼誇張的故事,吳可熙笑說爺爺應該很清廉,否則她成長過程怎還需要出去打工。

有了家族經驗為基底,導演楊雅喆指示她多去理解權力鬥爭,以及棠寧撒野任性、酸言酸語的個性,推薦她讀張愛玲的《金鎖記》,她亦觀摩了《下女的誘惑》金珉禧冶豔的情慾表現,「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用2017年的價值觀去評斷,片中九0年代女人面對的社會壓力跟現在不同,要去了解那時代的道德標準、女人被什麼給框架住;我不想演出典型勾引男人的蛇蠍女,想加一些我自己在裡面,因為棠寧的身上仍然有善良、愛跟覺醒,這些是有別於其他角色的,也是詮釋起來最困難的地方。」

三、四個月的前製期,她學粵語、學虹吸壺咖啡,亦每週三次去畫室學油畫,認真摹擬畫家柳依蘭的筆觸(電影主視覺為柳依蘭畫作);而為了襯托角色特質,可以看見造型指導王佳惠安排給她的服裝心機:棠寧懂得迎合見面對象的喜好,和廖隊長(傅子純飾),她會穿著紗或絲質洋裝來營造清純端莊感;對付猥瑣官員(應蔚民飾),直接罩著腰帶一拉整件就會落地的類睡袍;至於和棠夫人(惠英紅飾)、棠真(文淇飾)三人一組的迎賓制服,唯有她是華麗的天鵝絨質料,款式和圖騰都提示了她的叛逆。

棠寧一角承載著百轉千迴的情緒與執念,她飲酒嗑藥、耽溺性愛,種種脫軌行徑不外乎是在么喝注意、刷在家中的存在感。電影中段,她藉酒藉藥壯膽與母親攤牌那場戲,是吳可熙最感火花張力的,「棠寧心裡第一次出現某種覺醒的概念,所以問媽媽我只是妳的名牌包嗎?是不是展示過了、舊了就會被丟掉?這場戲排演過幾次,但是真正開拍時情感還是很濃烈,每次我都哭得很激動很傷心。」她下足功夫,思量如何賦予這段台詞三十年的厚度,讓愛與恨、倔強與卑微反覆交織,「那是劇情的重要轉折,人對事情都是先有個感覺,慢慢有些想法,直到講出口才真正成形,她開始問自己什麼才是活得像個人,後來到了岸邊那場戲,她才確定要如何活得有人樣,而且她要示範給所有人看。」

本屆金馬獎揭曉後,楊雅喆「影后製造機」的稱號再一次獲得認證,吳可熙也誇讚他引導演員的手段明確、有效、高竿,但凡情緒起伏特別大的場次,皆會鉅細靡遺與她討論溝通,她試舉一例:「岸邊那場戲情緒很高漲,被棠真吐水時,我要從原本的開心欣慰瞬間氣到爆青筋,拍了很多個take,我的身體跟精神已經有點累,無法衝到前幾次那麼強,導演就把我抓到旁邊,很兇地叫我罵他,我本來對這種方式感到困惑,直到拍完後去紐約上表演課,才印證了我在《血觀音》學到的技巧。」

今年初夏,她赴美進修,美國影視產業因為需求大、預算高,演員可以有口音、動作等不同類別的指導老師,也能從讀本一路陪伴到片場,體制非常完善,當地許多從俄國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方法開枝散葉出來的學生,各立門戶、研發獨家的演員訓練課程,她參加一位曾指導妮可基嫚演出《大開眼戒》的黑人女老師工作坊,該派別認為一如運動員必須持續健身,演員也應該維持日常訓練,正式上場時才容易發揮,情緒的收放就和肌肉一樣,可透過鍛練增進彈性,「比如要演激烈的哭戲前,老師會先放很悲的音樂來暖身,前面先哭過,等下再哭就比較容易。」以往在趙德胤電影裡,她習慣的表演模式是由內在啟動,真正心有所感才形現於外,因此跟角色融為一體的比例極高,也就不需要以假練真;而這次去紐約受訓,課程皆是針對產業需求而設計,講求節奏快且精準,呼應《血觀音》中楊雅喆採取的導戲方式。

電影裡,棠寧首度出場的首段台詞,是在溫室與兩男激情的過程中,不斷呢喃著「帶我去那裡」。溫室是她一生的成長寫照,提供性以換取利益的身體是她想掙脫的困局,棠寧所神往的「那裡」,或許是種極樂境界,也或許是一個脫胎換骨的自己。若將這份想望對應到吳可熙自身,她又想以逐漸踏實的演員身分去到哪裡?

「對各種表演方式更游刃有餘、自在輕鬆,能夠在瞬間爆發出準備不了、意想不到的潛力,同時也依然保有我六歲時最純粹的、渴望上台的念頭。我很喜歡人,可是我的個性比較慢熟,表演可以讓我帶給大家感動,以前跳舞或演舞台劇時,我常會偷偷拉開布簾去看觀眾的反應,現在能藉由電影這麼美好的媒介跟人互動溝通,只要能這樣下去,就是最好的狀態。」

平時語速略快的她,此刻把這些話說得格外慢條斯理,像是一邊自我提議,一邊自我信服,因為所有醞釀已久的念頭一經說出口,便要真正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