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03


鄧勇星‧窗開了的時候帶我回家

撰文:孫志熙/攝影:江凱維 [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2月號

「點點滴滴中有的是傷,有的是痛,那些過程都在我身上留下一些什麼。從搬來台北臨沂街、全家笑得很大聲那個晚上、父母親賣掉房子、自己有了家庭、遇到挫折,一路到拍第一部電影,回頭看所有發生過的苦難,都是為了現在把我帶回家。」─鄧勇星

去年6月,《到阜陽六百里》入選2011台北電影節「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當時對鄧勇星尚感陌生,只曉得他是在2002年拍過第一部長片《7-ELEVEN之戀》的資深廣告導演,僅在電影節記者會上匆匆一瞥,記得的是他謙和儒雅,髮鬢點點星白,並且眼尾和嘴角讓一股羞怯給顫顫地牽動著,是的,羞怯神色竟在中年男子的臉皮皺褶上浮現。隨後因製作影展報之故,設計了一組簡短問答題,請每位入圍導演作答,鄧勇星為其中之一,讀完他在夜裡邊喝威士忌邊寫來的回覆,開始覺得這大叔挺逗的,很具廣告人的鬼馬氣息,當中一題問:「你的衣櫃裡什麼顏色和款式的衣服最多?」他在下方回道:「你記得廚房裡墊在醬油瓶下抹布的顏色?」約莫就是這樣引起了我對此人的好奇,雖是素昧平生,心頭卻有相當強烈的感應─鄧勇星好像我爸。而在真正見面、談話之後,本來即存有的這一點頻率上的意會,也確確實實應驗了。

永康街一帶是他特別喜歡、帶有記憶情感之所在,他幼年舉家從基隆搬來台北時,就在臨沂街63巷落腳。與他約訪的這天午後幸運非常,太陽在北台灣的陰雨冬季中露臉,我們首先從金華街口朝著信義路以北的連雲街、臨沂街巷,漫步走過了第一遍永康街,一路上他指認著從小未變的陳年店面,像是信義連雲街口的宏光文具店、連雲鎖店。「這家老鄧擔擔麵是從永康街搬來的,以前常吃,我們全家都吃得很辣。其它都沒變,都在,都在」,轉進巷子後他便這麼唸唸有辭。以前鄰居多是官,會看到像《色戒》裡那種有遮棚的私家三輪車,而小學3年級搬來,第一次自己走路去幸安國小上學時,就在錯綜複雜的小巷中迷路,那天,這個轉學小男孩遲到了很久。此刻我們抵達一棟邊間老公寓,他望向4樓,告訴我第3扇窗戶是他以前的房間,讀世新時還在頂樓弄了個小攝影棚,順著他上仰的目光看去,整片街區的空氣隨即染上一層時光爬行過的黃漬。他父親是船員,自從搬來台北直到退休都跑遠洋,一年只有兩、三個禮拜的時間在家,「這房子有很多很快樂的記憶,客廳很大、空空的,那時候王貞治很紅,有一次爸爸不在家,我跟我幼稚園的弟弟在家裡用紙團打棒球,全家笑得很開心、很開心」,他淡然地笑著回憶,卻令我湧來一陣鼻酸,這般天倫樂正因留有父親之缺席,才更教人珍重牢記,若沒有傷感提味,所有甜蜜便顯得膩而平庸。

父親在他印象中,那份距離感除了父子間的傳統天生,也因職業之致更有所增,但父親對他的教育非常開明,任其自行發展,他雖然不愛念書、功課很爛,但也沒學壞,「我國中就是放牛班,高中重考進私立學校後,高一又留級,暑假收到成績單嚇壞了,哪都不敢去,每天躲在房裡『演用功』,爸爸剛好在家,有天下午他來我房間坐下,憑著隱約的察覺只問了句『你留級了?』我說是,結果事情便就此結束。」不同於自身成長經驗,他與15歲兒子的關係像朋友一樣,「他最近還滿崇拜我的,我對他的期望就是把生活過好,哪怕一輩子挫折到底也無所謂。我只有鼓勵他多讀書,什麼書都可以」這其實是父親對孩子的信任,也是愛吧,得等到我們都長大了始能明白,並願意如此認定。

折返永康街,準備往就在他住家樓下、最常待著的「黑潮」咖啡店走去,在這條滿是知名美食的台北熱點,問於此生活了近20年歲月的他有哪些愛吃?他說在上海待久了,會很懷念台灣的小吃味道,以前有家他認為是全台北最厲害的鹽酥雞,好幾次他一下飛機就搭計程車直奔來買,可惜現在已經收掉;「老張牛肉麵」也是他心目中的第一名;另外菜色很道地台灣的「大隱酒食」,則是他招待國外朋友的首選。途中我們行經一家不甚起眼的「羽庭小屋」,那是他時常吃飯的簡餐店,「他們完全不加味精,吃來很舒服」,向前幾步有家古董舖,老闆就坐在門口木雕椅上與人閒話家常,一見熟鄰,便熱情拿出私藏的紅露酒分享。舖子斜上角是鄧勇星前一個住處,這座屋齡半百的老房子他住過兩年,相較遠離塵囂的山中安靜,在屋裡看著樓下人來人往,與流動的生活僅一屏之隔,反而感受到心裡的寧靜。咀嚼這番話,想起某個下著寒雨的平安夜前夕在涉谷109,明明行人如織,獨自坐著坐著,卻也把雜沓人聲坐成了背景音,把自己坐成一顆出奇自適的石頭,於是確認了人有時需要從嘈鬧中尋得安靜,也唯有隱於城市才能安心。過去6年,他在另一個崛起的上海大城發展,工作、住家都在喧鬧稠密的南京西路,但「人民素質和城市進步的落差、不協調,讓人不舒服」,去年把公司交給後輩經營,現在他在台北的時間多了,好像終於有機會看清楚點,明白人跟環境恰當搭配的重要性,並且比以前更喜歡這裡。

我們坐進「黑潮」前院的位子,兩人都要了黑咖啡,「一般是3 shot濃縮,我這杯是特製的2shot,年紀大了不能攝取太多咖啡因」,說完就笑笑貓式悄無聲息地融進背景,直至我問起創作觀,他才又現身訴說:「這幾年常常睡不著,醒來總有個什麼在叫喚自己,覺得有地方要回去,在這種心情下開始籌拍《到阜陽六百里》,我想找到家」,他一切創作基礎都來自對生命的好奇與經驗,以及對真情的信任,說到真情,他方才太猛然流露過,那是在去年上海電影節拿獎的時候,「場面弄得太盛大,又有電視轉播,我沒辦法想像大銀幕上竟然是我的臉!」第一次上台也第一次領獎,當岩井俊二宣佈得主,不甚標準的英文發音讓鄧勇星起先沒發現是自己,於是我們瞧見的,是個臨場反應與年紀資歷都不匹配,慌張上台、老淚縱橫的中年人,「電影本來沒一定要拍,寫寫也就算了,但因為我在我媽臨終前,跟她說要把電影拍給她看,所以那個當下揹了太多東西,情緒太激動」,他懇切解釋。

《到阜陽六百里》調度素人演員的能力,來自02年《7-ELEVEN之戀》的經驗,當時已經拍完3分之2,卻因劇本喊停2個月,復拍後鄧勇星嘗試一種方法:前晚先替角色寫日記,隔天開工演員讀完後即興演出。知道了如何操作人與狀態的相處,這次面對一群鄉下老太太,有些不識字,有些很固執,他就把每段對白往前後擴張3倍,推敲出完整事件,讓演員相信當下的存在,「拍戲時這個非常好用,甚至最後呈現的都不是原先設定的對白。」本片藝術暨攝影指導是夏紹虞,他倆在08年北京拍廣告時相識,「現場非常暗,完全沒打光,小夏說他是聽聲音在拍。KTV那場戲拍出來好像他畫裡的顏色,好厲害。」片尾,秦海璐把老鄉送走後回到租屋處,侷促不安的情緒在屋裡迴盪,她受不了,把窗戶打開,「這個動作是即興的,她開窗那一刻,跟她處在相同空間裡的我,當下也覺得被打開、對流了,有些東西釋懷了,那一刻就是回家,是歸屬。」

包圍著我們的此區特有的隱逸氛圍,好似就這麼凝縮了映照在他臉,顯出一股熟年的穩定不移,和心緒入定的自若,半年前問卷裡的另一題:「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想再次經歷哪個時刻?」那時他答:「我不想回去」。我知道,歷經苦樂總算淘洗出現在的自己,絕對怎麼樣都不想回去,他一定也是從不後悔的人,一定覺得所有當下都是最好的狀態,「你有任何遺憾嗎?」我問,他說只能相信每個現在都有意義,相信無心插柳,等到未來某刻突然回想,發現它終於發酵成了一個什麼,然後問問自己的心,它將給你最忠實的答案。

後來播放錄音檔整理寫作素材時,回想這大叔高中時唬弄同學自己會空手道,在宿舍表演武打後空翻結果摔斷手,「我很喜歡作弄人,不知道哪裡有問題」,還問我穿洞會痛嗎,「等60歲我也要去打兩個,就像50歲之後好想騎摩托車,年輕時沒時間又買不起,現在有能力玩就很想去實現,所以到我不需要依靠面相的時候,就去把它打破!」此人薄而小的嘴唇、揚眉時明顯隨之起伏的雙耳,以及總是半開玩笑似的狡黠,一切於我無比親切,聽自己與他有搭沒搭、迂迴繞行地聊著,既跳躍又具莫名默契的留白,就像我和我爸的對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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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庭小屋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永康街73
電話:(022391-4848
營業時間:11002030

咖啡黑潮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11419號之1
電話:(022357-0018
營業時間:130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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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勇星

1958年基隆出生,台北長大,世界新專廣電科畢業。

當兵抽中只有2支籤的「駐紮西引島之反共救國軍指揮部」,登陸後被分配到高地單位,抱著棉被睡在斜坡上,望著滿天星斗體會到自由的真義:身體雖然受困,但腦袋是無法被限制的。那段軍旅生活是他人生中極大的收穫。退伍後搬離台北,曾任職廣告代理商與Production House如光啟社、長澍、阿犢等,執導廣告作品超過400支;2000年自立電影公司,出品個人首部長片《7-ELEVEN之戀》與何蔚庭短片《呼吸》;2004年事業版圖擴展至上海,此後便在兩地往返。

2部長片《到阜陽六百里》,是他人生思慮的里程之作,質樸而真摯動人,共獲第14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48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與原著劇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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