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31


楊雅喆‧悲與喜和開頭結尾的我們中間

撰文:孫志熙/攝影:江凱維 [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6月號

「我相信弘一大師死前講的,悲欣交集。放到每個人的人生都通,到人生的盡頭或戲的最尾巴,又悲又喜一定是最好看的。」─楊雅喆

這孩子挺精怪的,女老師這麼說。到底是哪個女老師?試圖用力回想她的長相,但愈是想集中精神去辨識她的五官,反而讓那張臉渙散成一片愈來愈膨脹的方格。她們有一件很類似的夏季洋裝,短袖、翻領,衣長恰好落在小腿肚肌肉的圓弧線下,打成細褶的布料上爬滿了印花,圖案好像不是花朵而是騎兵人偶,怎麼會是這種花樣?女老師擺出盛怒的表情,盯住他被抽打得紅腫的手心後,順勢將視線挪抬到他平頭髮線下低垂的睫毛,睫毛下兩隻眼睛悠悠晃眨著,看來不像痛也不像怕,那時候她想,這孩子真的挺精怪的。

在板橋菜市場做了幾十年生意的大嬸說,大概在他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一家人就從府中這帶搬去中和了。瘦瘦弱弱的一個小男孩,在人車混雜的市場裡與其說是走著跑著,還更像一抹小黑影四處閃閃跳跳,才看見他背書包在對面等著過馬路,一溜煙又在大人褲管和輪胎的縫隙中消失了。他用搖搖欲墜的乳牙啃著甘蔗一路回家,他們家就住在南雅和黃石市場所共轄的曲折窄巷裡,一間很尋常而略顯破敗的平房,裡頭住了阿嬤和爸爸的手足們,一共4個家庭,父母膝下有哥哥姊姊妹妹和他,全家10幾人共用的廁所牆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種起了木瓜樹,有天他邊吃邊感覺著自己的屁股然後想,用尿尿大便栽種的水果,竟然還會這麼香甜可口。

媽媽在昏暗濃沉的光線中斜倚著櫃檯,和慈惠宮旁中藥店的醫生娘說,這個兒子最近身體不太好,偏偏又喜歡四界胡亂走撞,專門愛看些有的沒的,上次帶他去夜市,一下子喊不到人,找了半天,才發現他看人殺蛇看到出了神。抓了藥包回到府中路上,手被媽媽牽住的他,咳了幾聲後又不停嘟囔,大概是想念廟裡光潔的磨石子地板和陰涼靜謐的空氣,還嫌這天玩得不夠,不像那次趁媽媽在廟裡拜拜求事,他自己一個人上了二樓,在畫滿整面牆而且情節十足的地獄圖前佇足許久,躍然壁上的人物,鮮活得就像電影海報中情緒飽滿的演員們一樣。幻想得累了,便轉頭到其它角落翻找善書,曾經在書裡讀過各種獵奇民間故事的他,雖然覺得詭怪驚悚卻又欲罷不能,或許是因著風水算命師爸爸的耳濡目染,遊走在眾多神像間的他,對所見所感以外的世界,別有一份童真的豁然。

夜市裡有條叫做福德街的小路,頭頂上各家店舖的遮雨棚,像是永遠不可能對齊般高低錯落著,下過雨放晴的午後,會有斷斷續續的條狀陽光照在未乾透的半濕滑地上,他在猶豫要不要走向轉角處的棺材店,猜猜即將準備出貨的那一具,木頭顏色是深是淺,尺寸是寬是扁,但他又立刻決定先閉起眼睛嗅嗅周圍,確認此刻的菜市場氣味裡,除了腐爛的菜葉和糜肉的血腥外有沒有一絲特別,他嗅覺的敏銳是由於經常出入喜喪場合養成的,如果面前就有一塊草地,他很有信心可以馬上分辨那究竟是墳墓或是綠茵。生活與死亡的氣息同時交織在這條他記憶中很長,但實際上不然的街,半晌後他仍伸長了脖子,站在供給幹粗活男人夜半排遣寂寞的旅社門口,直愣愣地往幽深裡感受。那時剛巧路過街口,被使喚去雜貨店買醬油的鄰居小孩是這麼說的。

樹蔭下擺動著不協調四肢的阿姨嬸婆,汗流挾背與彼此的贅肉共舞,遠處河岸邊的鐵軌上正有列車經過,微弱的轟隆轟隆聲,把原本蹲在水泥地上逗弄蟬屍的男孩招惹過來,他將目光投放到環河道路這條簡直是童年國界的再之外,南興橋和環河橋的中間段往西伸長,那個對他來說跟異次元沒兩樣的彼端,他偶爾抓抓剛剛腿上被叮的幾顆紅豆冰,很想就這麼看進火車車窗內,看看車上的乘客們有沒有人也好奇地往這裡打量,然後像以為真的可以引起那個誰的注意一樣,開始愈跳愈高,甚至揮起手來,只差沒喊出聲音說我在這裡你看見了嗎。呆坐涼亭直到月升星閃的中年大肚男說,猴仔同款。

大學裡一個不知名的女同學,說他緊張的時候總是笑,以一坨不明所以的狀聲詞代替那些需要太準確描繪自己的主詞動詞與形容詞,不過她是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發現的?明明想耍帥卻又被人看穿,可是何嘗不希望有人看穿,困窘的笑容是為了掩飾不自在,或者就是想要有人理解他的佯裝?九0年代初那會兒的大學校園中,幾乎沒有男生穿耳洞,始終不擅交際但是自覺比同齡人都懂事的他,也因為耳垂上那一點星芒而被外系的女孩子記住。只不過上課以外的時間都在打工,學業以外的第二要務是賺錢,姑且把青春情事視為沒閒暇去搞的風花雪月,不寬裕的孩子懂得精省務實,不像那些衣食無虞的總做著虛胖的大夢。因成長背景而早早通透人際關係,又總能從交談中聽出弦外之音的男孩漸漸長大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大家都開始把很私人的祕密告訴他,莫名其妙長成一個樹洞的角色,他自己會想和人講心事的機率低到不行,青少年排排坐在河堤或哪裡分享未來志願是他能想到最可笑的畫面,他想當個正正經經的老師,想要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

端坐在黑藤椅上並且不時調整背部角度的他說,我也想寫陰暗的故事,但是知道觀眾不喜歡帶著沮喪的感覺回家,然而要讓觀眾笑得愈開心,作者就得花更大的力氣營造幽默,煎自己的傷再熬自己的痛,凝煉成幾滴含血含淚的精華。媒體其實不希望某些真相被太誠實地說出來,可是眾人追捧的熱血勵志又表象得可以,是人慘到不能再慘,最後終於把殘存的一點力氣用盡,勉強做出一些小事,帶來一個很小的遠遠的而不是立竿見影關於幸福的希望。他說我很不容易哭,就算看電影也不太會牽動情緒,如果劇情恰巧把人生的悲哀說中了,也沒什麼難過的必要。他在繁華城中看見趴在地上乞討的毒蟲,在告別式簾幕後聽見至親家人的刻薄與爭奪,在所有相遇的時刻預知很快就會來臨的分離,但沒有難過的必要,若要難過倒不如自責或自我懺悔,最好的時機就是吃了安眠藥又睡不著的時候比如昨天深夜。活在怎樣的世界就會認為那是唯一的真相,要是真的連一點卑微的盼望都沒有,不如去死。就在離目前住處不很遠的永和仁愛路騎樓下,用慢條斯理而又慵懶的聲線,接受電影雜誌採訪的男導演,吐出一口煙後這麼說。

都說完了嗎?她聽著感到同意,將一抹似笑的非笑兜到他面前,突然他問她是誰呀?是那個女老師還是女同學?是撞見他在街口發愣的鄰居小孩,或是天將暗的傍晚,火車沿著河邊鐵軌行經板橋時,隔著車窗與他對望的人?她說這一切很早之前已經開始,他說那麼還要很久之後才會結束。搔搔後腦勺然後雙手抱胸的他繼續想著,我們所處的起點和結束的中間,到底還應該發生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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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慈惠宮
新北市板橋區府中路81
022965-0014

黃石市場
新北市板橋區北門街與宮口街、茶館街交界處

南雅夜市
新北市板橋區南雅東、南路與館前西路交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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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雅喆
1971年生於板橋,8歲後居於中永和,中正高中、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

小時候的他完全不像《囧男孩》裡騙子一號二號那麼猖狂,而一直都是品學兼優拿獎狀的好學生,沒幹過任何違反校規之事,頂多編造些奶媽辭職不幹的假故事騙老師。12歲第一次自己買票去永和戲院看電影《搭錯車》,從此開始了片型單一、不呼朋引伴的觀影習慣,厭惡爆米花和零食,只想安安靜靜看電影,最欣賞蔡明亮聰明與冷酷的敏銳,恐怖而純粹。

10+10》裡的《唱歌男孩》頗忠實反映他國中時代的體罰風氣,童年遂在皮肉腫疼中結束;高中投稿校刊拿過第一名,不失為對自己寫作能力的肯定,高三父親過世,帶來叛逆期的終點於是長大務實;大一進電影社,大二轉話劇社還當了一年團長,後專責舞台燈光音效是因為有薪水可拿;畢業後想當記者,但應徵運和投稿運一樣差,因緣際會下開始寫戲,陸續有案接就懶得再去上班,就此踏進影視圈直到現在。

曾任多部電視劇編導,出版過《藍色大門》小說,2008年推出首部劇情長片《囧男孩》,沒潔癖的他因從小被教育凡事都要檢查3次,從寫考卷到做戲一路養成吹毛求疵的處事觀,並且特別擅長分析別人的問題,因此將來想轉行做諮商師。第2部電影作品《女朋友‧男朋友》由桂綸鎂、張孝全、鳳小岳主演,獲選為本屆台北電影節開幕片,亦將於8月3日全台上映。


悲哀又抓狂的中產階級們─《今晚誰當家》


一齣以犀利台詞堆疊而成的高檔次喜劇,或者可看那關在一籠裡的中產階級彼此以尖酸刻薄的言語互毆,觀影中因4大戲骨凱特溫絲蕾、茱蒂福斯特、克里斯多夫沃茲、約翰萊里的神級演出而笑到捧腹是可能的,被高批判性的文本踩下痛腳也是會發生的;獨幕劇形式的作品,完全靠牽動心弦的專業演技,與縝密的情節架構加持,至於劇本寫作的精髓─「製造衝突與解決衝突」,《今晚誰當家》(Carnage2011)足以成為一套精闢教材。

故事來自法國新銳女劇作家Yasmina Reza原著,改編成電影版前,舞台劇原版由英國導演馬修沃爾徹斯操刀,2006年於瑞士蘇黎世首演,2008年起於倫敦西區公演,得到熱烈迴響,2009年一舉拿下第63屆東尼獎最佳戲劇、戲劇類最佳導演、戲劇類最佳女主角3大獎項。

孩子在學校打架,兩對父母因此需要道歉而見面,當下雙方家長都在指責對方的家庭教育方法,結果發生一言不合發生爭執,演變成一場瘋狂大鬧劇,原來小孩並不比大人瘋狂。

最後FYI,雖然故事以紐約都會為發生背景,但其實電影絕大部分都是在巴黎攝影棚拍攝而成,這是由於當時導演波蘭斯基性侵官司纏身,無法在美國自由行動之故。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Tim Burton你怎麼就不膩呢?─《黑影家族》


要先說明,標題這種語氣是夥同長期關注,且已然熟習提拇波頓歷年作品風貌的觀眾,所不禁吐露的一些鬱悶和埋怨。如果是愛好哥德耽美風、古老神秘傳說、闇黑世界初入門,以及迷上氣質詭譎但產量稀少的伊娃葛林(Eva Green)的朋友,《黑影家族》(Dark Shadows2012)仍是一部人物樣式好看、視效濃烈精細的商業電影,從這角度看就沒什麼好挑剔的。只不過對於期待導演更多的老觀眾而言,波頓雖然還是那麼波頓,卻已經不再有趣了。

包括故事架構(種種平板動機)、演員組合(強尼戴普+海倫娜寶漢卡特),還有最顯見的角色路數,比如強尼戴普自從《斷頭谷》(Sleepy Hollow1999)後就沒有真正飾演過其它人,為了淡化這些老掉牙色彩,必會起用一名相對陌生的清新面孔擔任要角,這一招卻是前作《魔境夢遊》(Alice in Wonderland2010)較能發揮出功效,飾演愛麗絲的Mia Wasikowska,也是運好過這次一人分飾兩角卻完全花瓶化的Bella Heathcote(曾獲其祖國電影協會創設的「希斯萊傑獎學金」),很湊巧的兩人還都來自澳洲。

《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2005)已經是7年前的事了,之後的波頓基本上就是把所有作品套上慘白煙燻、束腰聳領、暗夜濃霧、華麗頹敗之哥德妝扮,制式到令人哀傷。記得《魔境夢遊》上映前,強尼戴普特別說他從來不看自己演的電影,唯有改編自兒時枕邊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這一部讓他很期待。強尼,我希望你這次不要興沖沖想看改編自六0年代通俗電視劇的《黑影家族》,我怕你會和我一樣頗為失望。


-本文刊載於大人物迷電影【電影吞食部】專欄

2012-05-04


聞天祥‧獨書一世電影春秋


撰文:孫志熙/攝影:江凱維 [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5月號

 「我不是一個什麼都要的人,我很可以自在、隨遇而安,說難聽點是極度無聊。從小就是這樣,大人很喜歡帶我,把我擺在一個地方,很久後再回來我還是會在,不用太擔心我瘋了或是什麼,我可以在那自得其樂。很多閱讀、欣賞、聆聽的習慣是這樣子來的。」─聞天祥

下課鐘響,紅磚砌成的校舍張起了口,吐納出卡其色的男孩們,莊重而肅靜的南海路一下子喧鬧開來。他在行列中魚貫前進,離4點半的電影還有一些時間,與其擠上人滿為患的公共汽車,他也許會選擇脫離整齊得很不必要的隊伍,穿越學校對面的植物園,一路步行到西門町。那麼匆匆穿越馬路時,肩上的書包會擺盪成一條弧線,而那份沉著的重量直到多年後也不會減輕,裡頭的課本,可能還有考上第一志願的獎勵「世界電影」雜誌,在未來會置換成他寫滿行程與備忘錄的筆記本、出差到各地影展的護照、備而無患的存摺以及印章,一組隨時可以出國或遠走的行囊。然後他就沿荷花池畔而行,午後的植物園裡沒有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唯見蹓躂著的銀髮老人、年輕母親與她幼小吹著泡泡的孩子,如膠捲轉動般一格格滑過他身側,要是餘光瞥見了陌生母親無比溫柔的照看眼神,一定也會憶起她讀著自己在校刊上寫的文章,那抹既驕傲又欣慰的神色。兩個月後荷花就要盛放,到時候他會拿著她留下給兒子的一筆錢,去參加電影劇場研修課,他知道他依然獨立堅強,卻不見自己的背影好似腳邊那潭稠綠的池水一樣深。

週間電影街的冷清是他已經預期的,但不禁又在腦中對照起上週六中午的洶湧人潮,戲院售票口一條條蜿蜒人龍中,多少會有因為報章雜誌介紹而蜂擁前來,也多少會有讀過他投稿在「世界電影」上的《英雄本色》影評之人吧。那天,他去看了一部恐怖偽食人族紀錄片,導致散場後經過燻烤著肥美雞腿的三吉外賣,那陣陣讓路人得刻意繞開半圓的嗆香濃煙,反常地令他感到噁心且食不下嚥。他正往康定路上的站牌走,西門町電影街他固然熟悉,但其實走過的僅囿於幾條廣為人知的大路,或許就是不信任自己的方向感,小巷他是不太碰的,好比日新與豪華戲院包夾著的那條,還要過上一陣子,他才會以參加秘教聚會之姿,經常走訪巷內的兩三間試片室。而街南面的快樂、樂樂與台北大戲院,連同旁邊遇過易智言導演連啖兩盤紅豆牛奶冰的麗華冰果室,也都將在他大學畢業後停業荒廢,然此時的他還不能想像,只有繼續捧著不舒服的胃再往前行,並揣想這些店面樓上的住家裡,究竟是些什麼樣貌的居民,能安於在嘈雜的西門町日復一日生活。行至街底一家曾經名聞演藝圈、專營訂製與進口男性服飾的「花花公子」,如果這獨棟頂樓露台上,剛會認字的小女孩正試著辨讀街頭招牌,那麼今天跟著媽媽回外公家的她,也許就這麼瞥見了對面騎樓下獨行的建中男孩,再晚一點,他們便會各自回到板橋的住家,而自從這不被意識的交集後,得再經過20多年,兩人才又能於此處相會。

這是晚春之後,梅雨季前,氣候像青春一樣正處過渡,還能使他感覺規律有序、定速運轉的,是在中山堂放映電影的學聯會活動。相較瞬息萬變的西門町商圈,中華路東側靜穆而端莊的一帶,更與他氣味相投,因為小時候幫家裡顧檳榔生意,早早寫好功課的他,就會在店裡看書、寫字、手繪私自想像卡司的電影海報,
把他安置在一個地方,他就能默然地自得其樂,擔心他突然癲狂暴走是多餘的,從小到大他一向心定心安,這是適合長而久之,與躁動或者漂泊絕緣的體質。老靈魂住在年輕的身體裡,他會否希望生理年紀能快點趕上精神年齡,如果說除了電影,還有什麼能讓他感到雀躍興奮,他大概就會記得曾和班級幹部們一起被導師帶去,如俗豔歌廳或piano bar裝潢般的東一排骨總店,或是轉過彎即食得紅蘿蔔搭配辣椒口味的雪王冰淇淋,稍甜回辣的後勁,將持續在喉頭與往後歲月中低迴,這兩家店即使抵達了21世紀也沒有任何改變,或許是這一抹淡定令他惺惜。

他確信不會改變的,還有那些跨時代的經典作品,當他在白雪戲院看完亞蘭德倫主演的《花月斷腸時》,邊走邊思忖著母親少女時代的觀影心情,好像也感同身受了一絲青澀的愉悅,一路晃盪到中華商場前,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的男女,會被他看成《戀戀風塵》中的阿遠和阿雲,若他在十字路口的天橋下轉頭回看西門町,思緒也可能忽然被抽遠,隨後淡入表哥第一次帶他進城看電影《第一滴血》的記憶。這個瞬間於是變得很魔幻,像把攝影機架在身上鏡頭正對向他,只要他稍微移動背景就會疾速瘋轉。此刻從不想太多太遠,一直樂於接受機緣安排,認為做所有事並不需出於自發意志的他,難得地估量起未來。若把往後時間全數奉獻給電影,就應該能覺得比起個人創作,專注於評論寫作是更幸福的,並且他會相當自重,願意用生命保護自己文字的價值,因為通過吸收咀嚼再吐出的儀式,心愛的導演教會了他如何看待人世,所以唯有對電影的激情可能恆久,畢竟無法將私我在眾人面前脫光拆解,他想他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曝露慾,也由於總在觀看與書寫,他會維持距離和客觀並且避談自己,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選擇,但讓他人選去吧,要是做了老師,他便能藉由作品分享對人對事的看法與情感,拋磚引玉做一顆觸媒,如同羅賓威廉斯在《春風化雨》裡那樣。翻過商場後還有新聲戲院在街口等著他下半年去看金馬影展,處處不都有路,寫字這種古典行為,全倚賴自己的累積,而後會以各種形式回饋給生命。

又如果他不生在紙本媒體尚有廣大影響力的年代;如果他因為塗寫試卷時的一個轉念或靈通,考取了師大或任何其它學校的中文系;如果他就靜靜在某個電影社當個認真而不太發聲的社員;如果畢業退伍後便開始教書,他仍會在課堂上與學生分享一部部電影,在教學之餘,再將觀影心得寫給自己一人或者其它師生們讀;如果他在工作以外擁有的許多空暇時間裡,都捨棄了與他人交際,而只是獨自坐在漆黑大房間凝視發光的布幕,隨劇情悲喜,為所有發生在現實以外的美好與傷感撰述,如果如此,他會不會也這麼好奇地懷疑過。

今天,他如常在清晨起身,如常在書房進行簡略的閱讀寫作,約莫10點一刻過後,他會出門搭上板南線捷運,前往這些年來幾乎每日報到,已經不能更熟悉,也不能代表更多生活意義的西門町,將這些故事告訴那個當他穿著高中制服,還未考慮踏上現在這條人生路的八0年代中期,曾在無人知曉的瞬間,於電影街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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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一排骨(總店)
地址:台北市延平南路612
電話:(022381-1487
營業時間:09302030

雪王冰淇淋
地址:台北市武昌街一段65
電話:(022331-8415
營業時間:12002200

中山堂
地址:台北市延平南路98
電話:(022381-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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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
1969年生,成長於板橋。建國中學、輔大中文系、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畢業。

從小在褒獎中長大的乖乖牌,高中時突發奇想,交了一篇電影觀後感代替週記功課,意外受到導師鼓勵,遂開始投稿電影雜誌與報紙副刊,第一次投稿「世界電影」是寫《英雄本色》;聯考時,將志願卡全填中文系就算是他此生最大的叛逆,就讀輔大後開始蒐集電影,當學長來借片,同學便鼓吹他自辦影展,又因為輔大創校以來從未辦過像樣的學生活動,一次豁下去而取得的成功,讓他順理成章做了電影社創社社長;大學時於報紙發表的第一篇影評是《麻雀變鳳凰》,直到畢業當天,已受到第3份報紙專欄邀稿。
退伍後成為專職影評人,2002年踏上電影節策展之路,則是被黃建業老師領進門,接著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影展,出版過數本電影專書,書寫電影的生涯,至今已27年。
他引自導演發言的生活信條,是費里尼那句「沒有結束,沒有開端,只有永無窮盡的生活激情」。而他說,要把「生活」換成「電影」。

過影:19922011台灣電影總論/書林出版
原在2009年已確認出版計劃,甫和出版社談定,便被侯孝賢導演邀請策劃金馬影展,忙得不可開支,寫作進度全面停擺,又因職務之故,不便在頒獎前對國片直接評論,所有意見都必須靜置一年才能回顧整理,本書最後一篇,是在今年農曆春節閉關4、5天寫成。本書以編年方式,綜合評述、分析1992至2011年間,20年來台灣電影發展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