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7


亂青春/李啟源導演專訪

「青少年的不安、騷動、焦慮…時間不斷流動、消逝…記憶不斷改變,愛也不那麼確定…我必須創造一種流動的視覺語言。」─《亂青春》導演李啟源

★您說自己從未脫離青春期,您認為青春的本質為何?
青春期是邁向年老腐朽過程、漫漫人生裡面很特殊、反動的階段,時間非常非常短,只有那麼短短一兩年,也許因為荷爾蒙肆虐,也許因為在那個階段開始從小孩子過渡到成人,有很多可能性,有你事後回憶會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當下覺得非常有趣,但別人認為難以理解的東西。很多事情等著去探索,很多事情等著去犯錯,那階段是最粗糙但是最美麗的,一方面又抒情一方面又暴力。

★電影說無亂不青春,請分享您青春中最暴亂的一件事
我其實發生過很多很多事,在青春期你覺得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到,想當一個Rocker(笑)就抱著一把電吉它跑到台北車站表演;突然一天起床你覺得你可以做很多事,你是超人;過了一兩個小時你會覺得你什麼都不是了,情緒起伏非常巨大。那時候正好是你對異性及性傾向的探索,所以當然犯了很多錯啦(笑)。很多事情在想像跟真實之間擺盪,有很大的落差,可是之後去回想,你會覺得人生如果沒有那個階段的話,就非常沉悶跟無聊。

★我們知道您在北藝大電影所教授導演課程,包括劇本、敘事結構等,《亂青春》的風格形式對您來說是否也屬於青春以及對日常的反叛?
對,因為在教那樣的導演課,必須A-B-C去教,當你自己在導戲的時候,你會不想Follow那樣的東西,如果本來C的東西變成A,A的變成C,這樣來改變會拍出怎樣的東西,你反而比較想打破規則,做一些比較感興趣的事情。

★《亂青春》先有人物然後發展故事,但沒有正式劇本,在拍攝過程或演員即興演出中,出現最驚喜的效果是什麼?
它的劇本是很詳細描述整個情境對話,可是演員怎麼去講那些對話、怎麼互動,甚至更重要是怎麼跟環境互動,我就沒有太加以干涉。比如最後一個場景在基隆海邊拍,原先劇本也沒有設定是下雨或什麼天氣,那場是舞蹈的戲,荷蘭攝影師問我要怎麼拍,我說你到空的游泳池裡面去跟演員一起跳,因為他360度在那邊轉,所以工作人員幾乎都是躺在游泳池上面怕會入鏡,我也是一樣躺在那邊,拍一半突然烏雲密佈,開始下起大雨,那時我想怎麼那麼倒霉,拍到那麼重要一個場景,這場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後來我想一想,當雨滴到我身上的時候,那也許是上天賜給我一個最好的禮物,我也很好奇當演員在雨中或是我在雨中,我們會有什麼不一樣的表現。拍一拍兩個演員開始掉眼淚,我可以感覺到那幾乎已經接近一種神秘性,拍攝這部電影很多時候會碰到這樣的事情,感覺滿過癮的。還有一場戲爸爸跟女兒在冰淇淋店,荷蘭攝影師他拍但不曉得演員在講什麼,台詞真正講完之後對我來說戲才真的開始,他拍著拍著我突然發覺他眼眶紅了在掉眼淚,我很害怕,我過去拍拍他(笑),我怕他手持攝影機會太晃動,他事後跟我講他覺得那個情緒的感染力渲染力很強。好幾場戲我都有這樣的感覺,雖然他們是完全按照台詞跟場景的描述,至於要出來什麼樣的情緒,我沒有限定,當場有氛圍出來,不要把它藏起來,我會覺得比較真實。

★您拍電影之前主要從事寫作,作品也有非常好的成績,但文字和影像的語言體系截然不同,您覺得寫作背景對於電影創作有什麼影響?
我的解答剛好相反,我是腦子裡面先有影像,然後再嘗試用文字把影像寫下來,並不是有文字以後才把它翻譯成影像。拍攝電影時我只是回到我的影像,我會盡量把文字的部份丟掉,所以我劇本寫得像是半散文半詩那種形式,不是傳統的劇本。

★您的劇本對白普遍被認為很「文藝腔」,像之前《巧克力重擊》還有《亂青春》裡阿咪對小步告白時,使用「臀部」和「乳房」等非口語化用詞,原因是什麼?
我想那個場景不是在對話,描述做愛過程那些細節的時候,是類似朗讀一篇故事或小說,不能用平常口語的方式來講,並不當作對話來使用,場景對白都是事先寫好的,而且不讓她們更動,我把它當作音樂來使用,有點像聽Rap,只要聽節奏跟氣勢。用對話把演員情緒帶出來,特別是當阿咪不斷重複在講她要那個男孩子罵她髒話那些內容,會把她心裡的罪惡感帶出來,讓小步覺得很不忍心,然後才會去吻她、去接受這一切。那像講故事給人家聽,或者其實從一開始小步跟阿咪在講一個故事,一直到最後結束換成阿咪跟小步講故事,做一個呼應。其實三個女孩子都活在彼此的夢和陰影裡面。

★片中的父親一個是身體上的失能,另一個是偏向心理的,包括他常夢到年輕時候的抗爭運動,角色為何如此安排,父女關係是您想特別著墨的,或這是對於相同世代男性的自省?
我想電影裡有很多不同的對照衝突存在,成人世界和青春期生活的圈子有很大差別,這是其中一個,我記得在鹿特丹影展有觀眾問我,為什麼裡面只有父親,為什麼母親缺席?我說裡面三個女孩子其實就是母親,男人不管幾歲我覺得都是小孩子,他各方面不管在表達情緒或是對事情處理方式,並不比這些小孩子來得高明(笑),那是我對我自己周遭朋友的感覺。

★《亂青春》在德國和東京影展大受好評,您覺得國外觀眾和台灣觀眾有無明顯差距?
在國際影展上看片的觀眾是屬於比較成熟一點的,不會完全是青少年族群,跟國內觀眾群很不一樣,國內我想大概30歲以後好像很少進到電影院。這部電影雖然是描述青少年,我覺得也許適合比較成熟一點的人來看,我記得在東京影展,有個中年婦女看完電影紅著眼眶拉著我的手,說我拍出了她的青春。我在想我怎麼會了解一個日本女人的青春,但因為電影形式的關係,她可以把自己的青春回憶投射在裡面,然後有了回聲,那是我覺得拍電影滿過癮的地方。全世界不一樣的角落、人種、文化、語言,可是情緒是可以感染的,不管日本或歐洲人在看這電影的時候,都覺得抓住了青少年的書寫或是情緒的表露,我想這可能可以跨越文化。台灣的話我會希望一些年齡層比較大的,可以去重新回憶回味一下自己的青春期,這個電影主要講的是時間、記憶與愛,透過三個少女來表達那段混亂的時間,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那樣的經驗。

★台灣近年來相當風行青春母題與同性愛的電影題材,您對此現象有何看法?
就同性愛這點來講,這部片我倒也不覺得一定是女同片,青春期有一段時間很重要是你在探索你的性傾向,你不那麼確定,特別是女孩子之間分際到底在哪裡,即使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如果別的男孩子寫情書給她,會有嫉妒的感覺,可是這是不是跨越到同志那個階段我不知道,電影因為描述這段期間的成長故事,所以當然避免不掉,特別像情慾,是人生裡極少數會讓人既快樂又痛苦的事情,從小孩到成人中間那個階段,我覺得情慾的試煉或經驗,對成長是很重要的關鍵。在德國曼漢姆一個觀眾看完,說他覺得這是很好的情感教育片。我滿鼓勵一些比較成熟的女性帶男性去看,因為女性在表達情感和男性有很大的不一樣,女孩子非常細膩而且有層次,特別是我注意到這階段的少女,當她說「我討厭你」的時候,像男孩子講就是真的準備要幹架,女孩子背後可能會有100種涵義,可能是「我喜歡你」也許是「我嫉妒你」,很耐人尋味,讓男性知道女性怎麼表達情緒我覺得是滿好的。

★對於現今台灣國片看似起飛的情況,以您在好萊塢工作的經驗,對台灣電影環境有什麼建言?
我覺得2008對台灣電影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一年,我三個月前參加在洛杉磯辦的華語電影研討會,東西岸所有研究華語電影的學者幾乎都在那邊,他們認為2008是所謂的「新新浪潮」,有別於侯孝賢楊德昌那一代的新浪潮,「新新浪潮」在2008之前它只是一個名詞、影評或研究華語電影學者的一個統稱,實質上並沒有太深刻的意涵,因為台灣新新浪潮的導演,不管在票房或國際影展上,並沒有突破前面新浪潮導演的成就,還沒有鮮明的旗幟可以被辨認。但在2008以後很不一樣,第一有《海角七號》票房的成功,我想任何一個電影的浪潮要起來,一定第一個是票房上能夠證明被新一代的觀眾接受;第二個是在國際影壇上普遍會認可這是一種新的美學或不一樣的形式。我很幸運剛好有機會在這樣的環境裡面,在許多歐洲影展得到很好的評價,《亂青春》在法國、德國、比利時都會上映。國際影壇也對台灣「新新浪潮」開始感到興趣,這對國片多元發展是很好的,因為國片不能只拍一種面向,不能只拍藝術片或商業片,走向香港或好萊塢的路數我覺得倒也不完全需要,因為你還沒辦法像別人有一個工業體制可言,台灣我覺得講這個都還太早,但有個好處是起碼台灣導演的東西相當多元性,正因為它預算不高,所以導演很敢玩,有自己的風格,我想國際影壇也是這樣來看重台灣電影的,他們會覺得非常生猛而且拍攝題材百無禁忌、都敢touch,這也是台灣電影的生命力,我覺得這樣下去比較好(笑)維持一定的拍片數量,在票房跟國際上都有不錯回應那就滿好的,比如這部片依這樣的預算在法國德國放的話,其實它資金回收是沒有問題的。

★這是否為您聘用外籍攝影師的國際策略考量?
這跟票不是那麼有關係,主要是這劇本描述青少年的不安、騷動跟焦慮,時間不斷在流動,不斷消逝,記憶不斷在改變,愛也不是那麼確定的,所以我必須創造一種流動的視覺語言。那時候我剛好看到荷蘭攝影師他的作品,我覺得非常有詩意,雖然是拍紀錄片,他的攝影手法也剛好是從頭到尾手持在拍,我覺得很符合我這部的美學風格,所以就跟他合作。

★您平常接觸很多學生作品,對台灣學生有沒有一些指教或者信心喊話?
我每次看一些短片都很驚豔怎麼有人想到拍這樣的東西,也許沒有那麼成熟,但背後那種活力、不被限制的奔放、狂野的東西是可以被看到的,學生拍片不要太快被馴化,不要太快進入到體制裡面來,電影不只是講故事,還要有技巧面的成熟度,包括如何跟演員溝通,那是需要經驗累積的,從不斷拍片裡去累積,勇敢去犯錯沒關係,從犯錯裡面去找到自己的風格,不要害怕拍不好或要刻意模仿大師,我覺得你東西真的爛到極點、爛到一種風格出來,也會變成自己獨特的美學,像美國的John Waters他就玩得很認真,拍到後來也自成一家了,我覺得每個導演就應該走自己的路,這樣才會好玩,而且現在拍片門檻不是那麼的高,這個時機正好是鼓勵大量新導演出來的時候,100萬有100萬可以拍出來的東西,500萬有500萬的拍法,不見得200億拍出來會比200萬有創意,看你能掌握多少資源,在裡面發揮你最大的創意。逮到機會就去拍,不要被資金、明星迷失了,那些東西可以脫掉,回到電影的本質來,好好講個漂亮的故事,去大膽玩你的創意。



-本文部份刊載於絕色奇幻報2009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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