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2


酷馬/王小棣導演完整專訪

「眼裡有別人,其實是自己的福氣。」
這是一部集親子、教育、性別認同、愛與寬恕等嚴肅議題的電影,但我們絕對會驚訝於故事的流暢,不著痕跡卻緊糾著心。沒有人不同意,小棣老師是位極社會型的導演,她的電視劇永遠拍得精緻,而電影永遠拍得樸實,令人打從心底感動的作品,就像任何一份充實的生命,難以界定類型,但酸甜苦辣都是最美也最真。對眾人眾事深刻體察並同理同心,如果這是種藝術的話,那麼小棣老師毫無疑問是位可敬的藝術家。

★《酷馬》是一部怎樣的片這個問題,您在Blog裡連續說了兩次「讓我好好想一想」,經歷幾場試片和影展放映之後,觀眾反應有沒有給您任何關於這問題的回饋?
「好好想一想」就是說有點難用一般類型片的方法來界定,後來我們想到一種說明方法我覺得滿好的,可以說是「稻田電影工作室的魔幻童真第三部曲」吧。從《魔法阿嬤》,爸媽很忙把小朋友丟去給阿嬤帶;《擁抱大白熊》是一個寂寞的小男孩,爸媽離婚,胖胖的表姐來帶他,然後他們倆的相處;再來就是《酷馬》,雖然主角年紀比前面兩部都大一些是青少年,但比較孩子氣,演「糖果」的鄭靚歆非常自然純真,後來我們想也許可以這樣跟大家介紹。觀眾大部份是很感動,每個人看到不同重心,有人覺得是馬媽媽,有人覺得是糖果,看到的層次不太一樣,電影就是這樣很奇妙,當你坐在黑暗當中,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人的世界,但是它Touch到你都不自覺的,其實是你的成長、你的心靈、你的事業、個性,你的委屈,你的反省啊,都有。

★這個故事從陳導演交手到黃監製,然後來到您手上,您所謂的「想拍的衝動」是什麼,又為什麼是電影而不是電視劇?
陳耀圻導演當初看到這個社會事件滿感動的,他本來寫的就是電影劇本「路跑酷馬」,我們當初覺得比較嚴肅,主角雖然是小朋友,可是心情好像是在寫那個媽媽。他交給我們因為他當時不可能拍,後來黃黎明跟陳導演討論要怎麼改,陳導演自己可能也過了那段時間,說你全權處理就好,黃黎明就把它改了,當時我們在拍別的東西,就把它放著,過了幾年,黃黎明再把它找出來覺得想拍,我再拿回來看,這時候就看到他改的一個東西我滿喜歡的,是關於「通信兵」,就是我們海報上最主要的一句「我在幫生命寄一封信」,我忽然覺得這想法很棒,每個人活著都把自己想得很特別,但我們在大自然宇宙裡面,跟所有生物一樣,也就是一個生命的訊息,「通信兵」的想法我覺得很有想像空間,就決定來拍,但大家基礎上都是被這個媽媽感動的。最主要的改變大概是後來已經決定要拍了,但有件事一直困擾我,每次Casting看演員,我就想不出來這兩個男孩子一直講話有什麼好看,雖然一個壞男孩一個好男孩,可是就有種無趣在裡面,我在選角的時後一直看不出來哪兩個人相處會有趣,到最後已經再不決定不行了,有天我忽然翻案,加害人這個角色重點是一個青春期迷失的小孩,我想迷失的極致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連自我認同都不知道歸屬哪裡,那可能性別就是極致之一,我想不如找一個中性的孩子來演,所以又從頭找起。

★藍正龍是您合作多年的愛徒,他在《酷馬》裡的演出真的十足是個電影演員了,您對他這次表現有何評價?
我其實好幾次在拍的時候,看到Monitor都覺得「哇!」,因為有個清楚的對比,比如說兩個人走位,你剛看這個小朋友的臉,等一下藍正龍入鏡的時候,我就有個衝動應該用他這個型再寫一個故事。我看過這種體育老師,瘦瘦高高都滿帥的,可是因為體育老師嘛,可能自己以前成績也不好,沒有很會講話,在學校也不是最重要的老師,但他會護這些學生。藍正龍在裡面就是制度壓著他,但他繼續在做能做的一點點事情,用他所會的長跑來帶這些中輟生,就是說這些小孩不管遇到什麼事,可是在長跑的訓練裡如果可以肯定自己,起碼以後就會走不一樣的路。他基本心裡相信這個事情,盡力去看到每個孩子青春期的問題,他有一點鬍渣,然後有一點俗,可能出學校還會吃個檳榔這種。每次藍正龍入鏡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已經進入比較成熟的時期,真的應該趕快幫他再寫一些角色。我很謝謝你這樣說,他那天也開玩笑:「本來要演酷馬,但老師覺得我年紀太大(笑)。」我覺得他這次演教練,剛好展現了他成為電影演員的時間已經到了。

★有時候我們很想創作但又覺得題材難尋,在您創作路上,如何把生活中細微的情感與觀察變成一個好看的故事?
前陣子也有比較年輕的導演問我這個問題,人一邊過日子,你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楚,但有時回頭整理一下,我覺得最大關鍵可能就是我的社會主義,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相信社會之所以可以正常運行,是因為好多基層的人在工作,你看看大自然就會想,憑什麼你一開電就會到、乾淨的水就送到你家。像我比較小的時候吃飯動作跟現在是不一樣的,是邊吃邊呸邊挾,飯裡有很多別的東西,現在不是啊,飯裡面有東西你不是罵你媽就是罵餐廳,我們已經忘了是很多基層的人在工作,但是一個社會裡的資源、資訊都不是給基層的人,最新的消息都是給上層的名人、政治人物,爛電視都是給基層的人看,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而且這些人比較常感動我,他們在比較小的條件底下,卻接受比較大的生命挑戰,我反而常在他們身上看到可敬的力量,所以理智上我知道社會不該這樣,感性上又容易被他們感動,我比較不需要自己坐在家裡想很多故事,我常講說眼裡有別人其實是自己的福氣。

★時下台灣電影大多都在談怎麼處理「愛」,《酷馬》一方面描寫少年對生命很純真的熱愛,同時也花很多力氣在處理「恨」,馬媽媽先是對兇手憎恨,然後又擴展到對自己的怨恨,您怎麼看寬恕這件事?我們如何原諒世界也原諒自己?
電影最後大家會很感動,就是每個人都能體會這個感覺吧,知道這個媽媽的不容易,當然每次有這種社會新聞,你都可以想像家屬會說,人生突然切走一塊的感覺很超現實啊,那如果有個加害人,明明無仇無恨的孩子走出去就被殺死了,那個憤怒跟不能接受,尤其當事者的媽媽自己有癲癇,先生肝癌很早就過世,她一路非常辛苦養大這個孩子,真實的她是有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姊姊,她大部份是在洗車,做很粗重的工作來養孩子,她又真把孩子教得很好,不但是乖,成績又好,而且是知道媽媽辛苦的孩子,我們做功課時知道她會從家裡忽然衝到大馬路上啊的大叫,可能沒有人能幫助她了。所以最後的感動,是因為我們心裡知道也經歷過,可能沒有程度這麼大,可是我們也被人原諒過或不被人家原諒,或是覺得自己被背叛、受傷。剛剛你說觀眾的反應,我們前幾次試片,燈亮了大部份的人眼睛紅紅的,但是遠遠靜靜地會對你笑一笑,這個電影重新提醒我,一個社會拍出自己的故事,然後大家可以分享的時候,有點像個節慶,像過年的年獸是人類很多情感的象徵,大家一起在那個狀態裡釋放了牠帶給我們的壓力和恐懼,然後可以感覺大家是在一起的,《酷馬》的觀眾反應有點像這種感覺,生命會遇到好多難題,可是這個媽媽居然走過了,這個孩子居然走過了,會跟他一起高興欣慰。像熱狗我滿喜歡他的歌,那時跟他談可以譙人家沒有關係,結果他並沒有(笑),我還跟他說是請託你,結果反而改變了你的創作風格,變得非常歡樂溫暖(笑)。

★您的作品一向極具社會意識,《波麗士大人》推出時,您說希望用連續劇帶動社會運動,這次的《酷馬》您希望能帶給觀眾、台灣電影乃至整體社會的是什麼?
我一直說《酷馬》要破億,最主要是我現在愈來愈看到文化市場的事情,現在台灣電影看起來不錯,可是無形的周邊上面,其實創作空間有受到一種壓縮,就是大陸市場,大家都覺得有劇本就要趕快送過去,投資人也覺得要是可以進大陸就多投一點,但是目前狀況明明是相反的,我的意思是說大陸還有很多侷限,社會還在被保護階段,可是台灣的自由民主已經比較成熟了,我們明明可以很自由地說故事,怎麼可以放棄自由而想去鑽進那個市場,創作本來就是自由開放、無限想像的,現在那個市場受保護,你就把創作最重要的東西丟掉去削足適履。台灣應該兩件事都做,也盡量找適合合作的題材,但是絕對不要放棄自由創作。我主要就是希望可以好多人來看,讓大家感受分享自己土地的故事有多精彩。比如說《海角七號》,說坦白話我看的時候覺得是OK、沒特別感覺,是聽到一個本省長輩看完後說「看這齣爽!(台)」我嚇了一跳,靜下來想一想說對啊,很多長輩青春期的浪漫是日本人的,可是我們社會已經忽略這件事好久了,它讓我體會到電影是屬於大家的,年輕人看前面「操你媽的台北」可能就爽了,各取所需,《酷馬》也是這樣一部大家的電影,是這個社會裡發生的故事,很希望大家一起來分享。

★《魔法阿嬤》和《酷馬》都是有關人鬼之間互動的情誼,能否談談您的生死觀,正好今天是中元普渡(笑)。
鬼我不知道真的有沒有,但都是活著的延長,我們本身就可以體會活著不只是現地時空的事,比如說我上課發呆,但我會去想到一些其他時候的事,那我當下到底是在課堂裡還是別的地方?不能去界定我活著的是哪部份,鬼也是這種延長,不管是眷戀、疑問、不滿,不管真的有沒有鬼,關於鬼的情感都是真的,如果夢是心理的反應,表示雖然我們不夠了解自己,但那也是真實的,人鬼的互動我覺得也是,說人的故事的時候,鬼可以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之所以要用特效,是因為我必須把我所認為的鬼的狀態呈現,大學時有一次我夢到我死了,上學跟前面同學打招呼都沒人理我,不久才發現說噢我掛了耶,掛了原來是這麼屌,那個情景我記得。特效是去幫助表現掛掉之後寂寞的感覺,我們有一個版本的Slogan是說「你知道鬼有多寂寞嗎?尤其是小鬼。」這是我們台灣自己的特效公司,雖然低成本但我覺得做得不錯。



-本文部份刊載於絕色奇幻報2010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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