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1


有一天/侯季然導演專訪

當我們同在一個夢裡

後來,男孩坐上開往金門的慢船去當兵,深夜裡他到福利社買一包菸,他望著櫃檯的女孩對她說:「我在你夢裡。」女孩心想,真是無聊的搭訕,下一個瞬間她卻發現,船停了,所有人都不見了,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真的在同一個夢裡…

侯季然延續上一部短片《購物車男孩》(2007)未完的結局,寫下新一個故事篇章,那個在大賣場裡遊走的困惑男孩,手中推著的購物車被肩上的軍用背包給取代,他恍恍惚惚踏上軍包船的甲板,將青春與主角身影一併投交給船上的福利社女孩,然後故事一個轉身,成為侯季然首部劇情長片《有一天》,他說有一天啊,男孩女孩這樣相遇。

許多人說侯季然的創作中心是兜著「記憶」打轉,他本人也並不否認,但我覺得更精確的說辭應該是他驚懾於世間最無情也最巨大的力量,因而「對時間極度著迷」,他經常在作品裡將今昔反覆觀照、咀嚼那些因時光流逝而被帶走及留下的,「有些Moment你想一生都記住,有時以為忘記了,但透過創作過程總是可以喚醒。」《有一天》是一對戀人跨越時空在夢裡的相會,創作者唯有將記憶塗上釉彩,才得以對抗這個善忘世界與宿命的小小悲戚,未來和永恆的可能都存在於時間消失的空間裡,也許是在今夜夢中,也許那夢就是我們的生活。

★《有一天》拍攝期短,又遇上重大天災(莫拉克颱風),在現場如何掌握節奏精準執行?
因為預算無法拍到正常天數,可是又希望能把劇本完全呈現,所以籌備期其實比一般電影長,有半年都在討論劇本跟選角,兩個月前就進籌備,每個場景都去過很多次、討論得很清楚,這個有助於現場做決定啦,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狀況要靠臨場反應,效果搞不好比原來劇本寫得更好,在船上本來希望陽光穿透福利社的落地窗,男生出現時是逆光,然後女生手上的指北針有反光,但去了就是沒有太陽,那天是颱風停拍兩天後的第一天復拍,整個高雄港雖然滿目瘡痍,但拍出來效果很好,那是自己在家坐在電腦前怎樣也想不到的,就當是老天爺給的禮物。

★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現場故事?
拍這部片讓我最感動是其中有個長鏡頭:先拍海然後Pan過來、男女生從很遠走過來、一直講話講到鏡頭前面、最後停在他們的背影上。那場戲本來分很多個鏡頭,但是因為要搶光,那天又很熱,RED ONE(攝影機)一直當,開了也錄不下去,副導就說要拜拜,果然過一下就好了,我很驚訝攝影師完全知道我要的Tempo,現場只有我跟他有戴耳機,對白其實在一半就會講完,拍背影的部份完全是他們即興出來的,講到一半我眼淚就不斷地掉,我忽然覺得他們兩個真的是故事中的人,然後拜拜那件事也讓我覺得是我爸來看我了,他們即興講到「天使光在保佑你」的事也讓我覺得好可怕喔,卡之後我才發現攝影師也哭了,那一刻的感覺真的好複雜,那是我完全沒辦法刪減的鏡頭。

★電影評論背景對你後來的影像創作有無顯著影響?
有影響也是很不自覺的,一開始當然會設定好Tone調、表演要什麼感覺,都是針對劇本的討論,但不會像影評一樣去分析其中的隱喻,寫劇本時因為成長過程中有一些情感經驗想說出來,那個衝動其實是跟分析沒有關係的,我通常都是在片子拍完剪完,放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的片子長這樣,我覺得是一種發現而不是設定,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那個發現,而且現場狀況、演員表演、和大家合作的感覺、現場做出的反應,也是很憑本能直覺的,不會再繞去想影評論述,那才是電影迷人的地方。

★但是文字和評論的邏輯是更深化在你的思考之中,難道不會發生劇本寫到一半突然那些既有思維又跳出來檢視的狀況嗎?
劇本寫第一次的時候不太會有那個感覺,但一定會改來改去很多次,在跟別人討論時比較會有那樣的眼光來看,但是一旦開拍,那些東西你想顧也顧不了,它已經長出自己的樣子要往前跑了,而且我覺得劇本永遠沒有改完的那一天,劇本只是個藍圖吧,真正要填進去的東西都是在現場。

★小時候的觀影經驗激發你想做電影工作,真正進入電影圈後持續推動你的那股動力又是什麼?
拍片以來常常有一個念頭就是「我不想拍了!」、「去寫書好了!」但會一直拍下去我都跟人說是因為不拍會死,還是無法割捨掉,因為我覺得可以用影像說故事是一件很棒的事,影像有很多部份是文字達不到的,反之亦然,做影像最開心的就是能用電影說一個很想說的故事,或是它最後長成一個你想不到的樣子,但好像比你原先想的更像那個你想說的故事,發現跟探險的過程是最過癮的。

★不論形式,文字也好影像也好,你創作最原始的核心是什麼?
當然是希望別人了解囉,有時候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拒絕別人了解,是因為我們不相信別人會了解,創作終究還是想讓別人體會這些感覺,你會大費周章去做,可能需要一篇文章、一部電影或十部電影,因為人生中很珍惜的感觸通常都是沒辦法三言兩語講清楚的,常有人問這部片想表達什麼,如果要表達的東西可以簡單說出的話,就不用拍這部電影了。

★在你評論過的兩位導演,極度個人化以王家衛為例,極度去個人化以王小棣為例,那麼你給自己的定位在哪裡?
我一定就是很個人化的導演,想否認也否認不了(笑),但是《有一天》第一次高雄電影節放完,觀眾反應讓我覺得我好像講了一個不關於自己、純粹好看的故事;也有朋友說這部片就是很「我」,你很難自覺地把那個東西去掉,有太多元素、鏡頭、表演、剪接,很難一一去檢驗什麼留太多、是不是太「我」,喜好跟本能很難去掉,如果創作者把創作視為命一樣重要的東西,那就沒有一個導演是不個人化的。

★但你還是希望作品被觀眾理解,《有一天》具備哪些元素令你有此信心?
這部片在寫短篇故事的時候就比較去想觀眾的反應,所以一開始的走向是希望觀眾搞不清楚在演什麼片,希望講一個大家都沒有聽過的故事,不知道下一刻會變成怎樣。我當時覺得觀眾應該會喜歡這種東西,到後來發展成長篇劇本,我也覺得裡頭談的愛情和時空都是以故事為取向,而且人跟人會做同一場夢,也跟很多好萊塢的設定很像:用偽科學來發展故事。它也蠻通俗的,那樣的情感每個人都會有,是很普遍性的,雖然說的方法有點迂迴複雜。

★比較沒把握的地方呢?
我後來發現觀眾不喜歡太多未知,我也從自己喜歡哪些電影去檢討,觀眾想要有點知道又有點不知道。上映後面對一般觀眾自己還是惴惴的、很有挑戰,我有時覺得觀眾並沒有大家想像的接受度那麼低,在高雄電影節開幕時,觀眾年齡層很廣,也不是一般影展觀眾,但大家反應很好,媽媽或歐吉桑舉手問的問題讓你知道他看懂了。

★《有一天》其實是《購物車男孩》結局的延續,你有計劃將作品以這種形態發展下去嗎?
我每次都很想再找上一部片的演員,或把上一部的故事往下繼續處理,我每次拍完一部片都覺得事情沒有真的被解決,但是下一部片又會自己再生出別的東西來。我很想發展成系列,就像拍《有一天》時很想叫是元介(《購物車男孩》主角)來客串某一場戲。每次跟演員合作都會覺得還沒拍過癮、還有很多可以挖掘,對這個人有最多想法的時候片子卻已經拍完了。

★你覺得近年台灣電影幾乎都在談純愛,是因為觀眾接受度較高,還是導演自己也年輕的關係?未來你會不會嘗試比較成熟情感關係的題材?
我覺得不只是市場,在藝術、文學領域中本來就有純愛這一塊存在,大家還是對青春、淡淡的哀傷與情感有嚮往吧,然後又都是新導演剛開始在拍。我其實會想做關於愛情中殘忍跟失敗的部份,但是為什麼電影會想談純愛,是因為我們生活中面對的東西沒有那麼純粹,我很想描述生活的陰暗,那會更面對自己的內心,像我剛拍完《茱麗葉》,徐若瑄演一個小兒麻痺的女工,她喜歡一個又帥又年輕又有理想的大學生,她如何處心積慮、用很毀滅性的手段得到一個愛情的Moment,即使知道未來不會更幸福,但人終其一生不就是在追求這樣的Moment嗎。

★你會怎麼向絕色的觀眾介紹《有一天》?
這是一個充滿未知跟冒險的故事,會看得蠻過癮的,你可以在腦中重新組合這個故事,這種經驗我自己很喜歡、很有挑戰性,而故事核心的情感又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像我們在做決定前都會想很多,導致不去做那件事,但這部片有一個部份是在講說,不要因為對未來不安的想像,而不去做現在真正想做的事,不論是愛情或追求理想。我覺得這是一部非常青春的片子。

※《有一天》6/4上映,首週末導演QA特別場,請留意近日戲院公告及電影官方網站訊息。


-本文刊載於絕色奇幻報2010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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