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8

菠蘿蜜飄香的漫長等待:訪導演廖克發

文:孫志熙  [Fa電影欣賞2014第159期]

2006年,甫入學台藝大電影系的一年級新生裡,有張高齡27歲的臉孔,同學皆以「廖叔叔」稱之,他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廖克發。2年後,他的第一部短片《鼠》獲得金穗獎優等學生作品獎與最佳導演獎,其後4部短片《愛在森林邊境》、《花開的夜晚》、《雨落誰家》、《一起去看海》則入圍多項國際影展競賽,首部長片劇本《菠蘿蜜漫長的飄香等待》獲101年度優良電影劇本獎,不過他本人坦言,混雜3種語言的對白,市場接受度是個問題。

身為華僑第4代,廖克發的曾祖父從福州移居馬來西亞,當時家鄉霹靂洲剛從原始叢林開發為橡膠田,英殖民政府大量引進中國勞工;更早來的一批海峽華人已在當地經商通婚,廖克發也從外婆身上繼承此一血統。而對於爺爺身分的模糊記憶,種下了他想用電影述說家國歷史的因,「我的祖父輩都不是知識份子,沒留下族譜或家族史;小時候住的老木屋裡掛著一張祭拜用畫像,但我不知道是誰,家人也不提他的名字,長大後才知道是爺爺,他原本是馬來西亞抗日軍,轉變成共產黨後,因爭取華人權益和國家獨立,死於英軍手下,從此家族就活在白色恐怖中。」目前他正將這段故事拍成紀錄片,欲討論從未被社會正視、也不在課本出現的馬共歷史。

廖克發自小接觸中國和台灣出版品,「學校教簡體字,但老師鼓勵我們讀台灣書。」他曾為了買一本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花2個半小時過海關到新加坡書店,結果又要等一個月從台灣進口。他讀完國民華校後進入獨立華語中學,這類學校完全由華社出資,馬國政府一方面不承認其學歷,「很多來台唸書的僑生都是獨中畢業,因為較認同華語教育,留學第一選擇就是台灣。」另一方面馬國大學保障馬來學生名額,他指出馬國獨立後華人一直受到不公平待遇,這其實是種族歧視。

在新加坡的大學商業學系畢業後,由於遇上東南亞金融風暴,廖克發轉而當起薪水優渥的小學老師,4年時間和放牛班孩子朝夕相處,還主辦課外活動與學生一起拍攝偶動畫,得到全新加坡比賽金獎。「我們仍然存在像台灣上一代的觀念:要養家、負擔弟妹學費。所以先當老師賺錢,等付完學貸,才能做些想做的事。」他決定尋找人生另一種可能,便申請來台灣留學,當初填了包括特殊教育系、哲學系、中文系等志願,知道有電影系所,則是很後來的事了。「在星馬的經濟文化環境下,沒人想過可以拍電影,都認為那是香港、台灣才能做的高端產業,遙不可及。」

回顧廖克發的創作起點,始於大學時期的寫作,投稿大專文學獎,得獎總算為他帶來一點自信,「過去我常有一個疑問:文化藝術好像永遠不屬於星馬,都是來自西方、大陸、香港、台灣,難道我們那麼低等嗎?」他的得獎作品描述後現代社會中人們的心理壓迫,也與2008年首部短片《鼠》的題旨相呼應:人為什麼活得那麼孤獨寂寞?這同時反映了他離鄉背景、來台就讀電影系的忐忑心情。不過他的關注很快有了轉變,除了想尋自身的根,「也因為《鼠》雖然在國際影展有不錯成績,得意洋洋放給我媽看,她卻說看不懂,這對我衝擊滿大的,所以想拍一部她能看懂的片。」

談起國外影展經驗,廖克發察覺在歐洲學生心目中,參展並非那麼崇高的象徵,馬來西亞獨立電影是因為沒有出路,唯有拚影展才能被看見,「但你也因此建立了對影展的依賴,不知不覺就影響作品走向。」相較影展偏好的口味與普羅觀眾的共鳴,廖克發更願意選擇後者,於是自掏腰包拍攝《愛在森林邊境》,卻散盡積蓄黯然休學。在新加坡從事電視工作、拍攝美容減肥節目後不久,就接到《鼠》贏得金穗獎的消息,學校老師鼓勵他以獎金做為後盾,回台繼續學業。走到現在,他稱自己全憑東南亞人強烈的生存本能,「我很喜歡拍電影,但我也很了解肚子餓的感受,所以只要有一點機會就會抓住。」而最令他感念的,還是台灣人的溫暖,決定休學時,他在通識課作業上提及此事,下課後,並不熟識的老師竟拿出幾千塊要資助他。曾受過的幫助不勝枚舉,台灣在他眼中是允許年輕人失敗的地方,「包括可以延畢,這其實是讓人在大學階段做更多嘗試的寬容。人面對生存會變得務實,但我希望台灣這種可愛不要消失。」

台灣的社會溫情也反映在族群問題上,「我在家鄉親眼看過移民署或警察用非常慘忍的手段逮捕移工,他們寧可死也不想被抓,但他們只是稍微比我們不幸運,為了家人來外地工作,為何要受此對待?連警察也被說服應該強硬執法,這會在我們心裡種下什麼?人應該被歧視嗎?」他以一件小事舉例:為2013年短片《一起去看海》勘景時,河堤場景鄰近工業區,工業廢水排進河裡,當地很多菲律賓和泰國移工,他看到兩個泰國工人拿魚網在河邊捕魚,「魚受了污染固然不能吃,但這樣的行為對我來說太浪漫了,他們下了班沒事做,也許因為以前是漁民,這樣可以讓他們安心,有在家、自由的感覺。」從一個小海島來到另一個小海島,其實人的情感挖到最深都是相似的,他發現自己跟電影的關係就是這樣:在異地找一個家。

有些意外地,廖克發坦承自己不是侯孝賢、蔡明亮或李安的粉絲,甚至曾有一段時間還執意不沿用台灣新電影的慢節奏,改以擁護戲劇化的敘事風格。直到2013年入選金馬電影學院,校長侯孝賢一句教誨他深刻記得,「他說他作品的客觀來自尊重鏡頭裡所有東西,不要刻意去改變,即使看起來不漂亮,但東西擺著都有理由,創作者不該把所有東西形塑到自己的理想狀態。」台藝大老師廖慶松也經常對他耳提面命:「片子不是一塊牛排,上桌了就讓觀眾吃,它應該要跟人講話,人也要有耐心聽。」廖克發對此感到認同,也樂意開放創作中的對話空間,包括和演員的互動,像《鼠》就是和身為劇場導演的女主角陳雪甄所共同創作;到了2012年的短片《雨落誰家》,男女主角都是菲律賓人,開拍前廖克發邀他們到家裡同住,藉以培養相處默契,「導演無法教表演,我只能給演員信心去相信他們心中的感受,找出生命經驗中和角色重疊的部分,只要放進感情,他的表演就是對的。」沉思一會兒他又說,導演經常容易把自己想像的人物套在演員身上,若是只想讓演員演出導演想要的表情,那是導演的自大。

廖克發的作品集DVD裡有個少見的小細節:本事中除了影片簡介,還列出多位劇組人員的個人介紹。他解釋,「一直以來大家都認定導演是主事者,但我覺得不應該只關注導演,電影是有機的,倚靠團隊合作,個人的想法要保留其他人進來的空間,那才是電影的魅力。」以過去經驗而論,好幾部片子進行到最後階段,都讓他發現如果當初堅持自己要表達的,作品就會變得封閉,「主創團隊的想法都很值得參考,導演其實是提供遊樂場讓大家一起玩,大家都把片子當成自己的創作在付出,也有很多學弟妹幫忙、互相學習,所以有一個心意想讓觀眾也看到他們。」

過去每部片,廖克發認為都是跟自己的人生階段對話,比起議題,他更致力於思考當下的生命疑問,「拍片是在回答我自己,沒辦法回答別人。」家鄉的姪子姪女常好奇他在台灣做些什麼,「馬來西亞不像台灣有做夢的能力,很多職業都有種族限制,我讀中學時發現整個南馬的人都想去新加坡工作,賺了錢回來買房子,所以我拍片的意義,一部分是來自讓家族的小朋友知道『可以有別的選擇』。」清明回鄉,廖克發和星馬友人聊起台灣反服貿,「他們不會考慮到文化出版、媒體自由,只覺得簽了做生意很方便。我們的歷史教育只說華人來做生意賺錢,這樣觀念下長大的年輕人,不會覺得自己跟土地有關聯。」

馬來西亞政府宣稱捍衛文化,但放眼當今重要的馬國導演,創作根據地都在國外;政府雖然已在2011年取消「國產片須達60%馬來語對白」的限制,但電影政策、題材仍深受宗教影響。廖克發舉例:「獨立以前,馬來人跟華人可以共桌吃飯;獨立時期由於採取種族劃分政策,造成族群對立情勢延續至今;馬共並沒有那麼華族化,那僅是執政者製造分裂的手段。」廖克發表示自己並無政治傾向,也不願自我侷限在馬華族群,而要容納更多種族觀點,希望人們了解真實的歷史,「馬華長久被欺壓,所以我們太習慣用小圈圈裡的悲情態度自述。」他喜愛的馬國導演如Yasmin AhmadU-Wei Haji Saari其實都是馬來人,他們採用族群融合的觀點,賦予社會更多和平想像。

「如果我沒來台灣念電影,我就會繼續在新加坡工作、買車、買房,然後一直活在華人社群。在星馬地區除非你刻意推動自己,否則不會認識到馬來本地文化。」從小唱馬來語國歌,廖克發感受不到切身意義,直到上次馬國大選反對黨落敗後,支持者群聚在體育場表達不滿,「當時他們在現場唱起國歌,我第一次覺得我是馬來西亞人,需要為把我養大的地方做一些事。」最近他得知一位當地紀錄片導演追蹤拍攝了東馬水壩三部曲,對土地的關懷和敢言的勇氣令他感佩,「在馬來西亞拍批判政府的題材,是可以神祕失蹤的,但這樣勇敢的創作者卻未受到關注也無人聲援,不像在台灣至少會有一群人『坐在立法院外支持你』。」如今,廖克發的外籍身分在申請獎助、輔導金上仍遭遇重重困難,但他會繼續寫、繼續拍,基於對台灣的喜愛,如果有一天需要捍衛台灣,他說,他會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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