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孫志熙/攝影:江凱維 [CUE電影生活誌]2012年3月號
「旅行對我來說,不只是遊玩或開眼界,而是為了找回生活的步調與節奏,可以觀察周遭,觀察人,藉此可以沉澱,可以創作。當要休息時,就想去旅行,不管是近或遠。」─陳芯宜
在筆記本裡寫下這幾個字─「活得像部公路電影」,陳芯宜坐在我對面,桌面不寬,窄窄的,讓我們之間構出一段極恰當的距離,那種歐式cafe常見的綠頭檯燈暖暖亮著,光打在她半邊臉上,她有副很東方的臉孔,配上髮型就像一尊搪瓷娃娃。此時已近傍晚,我們在內湖夏布拉提,現居石牌的她,仍會大老遠跑到這裡寫劇本,每個獨立電影工作者都有一家充當辦公室的咖啡館,相熟的老闆還在她第一部長片《我叫阿銘啦》客串過camera man一角。之所以公路電影,是因為與她一整天行程下來,我發現移動的狀態再適合她不過,她享受每到一處與人的談話交流,尋覓著空間中隱而未見的故事,「大學時到了黃明川工作室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沒辦法固定在一個地方,我很喜歡移動、遇到趣事,出國不一定要去名勝古蹟,寧願到處走、看人如何生活」,2009年8月她去南非參加影展,假日去到黑人集散的車站,那邊有座蓋到一半便停工的高架橋,上面有些類似違建的攤販進駐,賣些樹根、樹枝,「那是當地的巫術用品,標示著『事業成功』、『愛情順利』,整個看起來就像我電影裡會出現的場景!」也有很多她劇本裡的角色是因為看到某人的樣子而有靈感,她舉《一席之地》裡陸奕靜飾演的「阿月嬸」作例,有年清明陳芯宜去八里掃墓,萬頭鑽動中看到一個阿桑身上掛了好幾支手機,匆匆忙忙穿梭在墓地,此形象便這麼在她腦海活出了一個鮮明角色。
帶《流浪神狗人》去法國參加藝術節剛回來的她,因大風雪染上的重感冒還未痊癒,中午在大稻埕碰面時,她就拎著一只保溫瓶,沿途為我導覽童年的成長環境,她大學剛畢業時參加公視的「台北新故鄉」計劃,拍的就是大稻埕的故事,「以前延平北路兩側像現在的愛國東路一樣,都是喜餅婚紗店;甘州與涼州街口的停車場原是日據時代的煙毒勒戒所,國民政府來台後變成『反攻大陸復興委員會』,迷信的大人會叫我們不要走近它的拱形迴廊…那麼漂亮的建築在我國高中時就全部拆掉了」,《阿霞的掛鐘》短片裡,譚艾珍掛在嘴邊的「徐外科」也在這條街上,這裡還是天仁茗茶發跡地。她不時感嘆此區古蹟林立,卻被公單位毫無留戀地拆除翻新,她想起什麼似地告訴我,過幾天金山南路電信總局一帶的舊社區即將搬遷,要去劇評人王墨林家裡搬些老窗戶,聽見這番執迷於舊物的自述,我投以了然的笑容,她繼續說,「我片子裡的人物幾乎都是老社區居民的樣子,電影美術的想法也都來自於此,但生活感實在是做舊不來的」,走在水溝蓋旁的草皮,正午陽光下那雙後腳跟旁的短黑影,我看著覺得真像一條連結她與土地的臍帶。
去她吃了30年有餘的「意麵王」午餐前,先繞去迪化街永樂市場轉了一圈,直至現在,她也熱衷於回來參加廟會等節慶活動,像重溫兒時似的;而逛布市是因為喜歡手作縫紉,筆記本布套、一面花布一面麻布的隔熱墊、棉麻床單等,時常光顧的「陳德和號」專賣可再染色的胚布,「剪布DIY,可講究質料而且便宜得多」;樓下古早味花生湯,每當來這十之八九會喝上一碗。離開大同區前,特意隨她到12年前拍攝過的「林華泰茶行」拜訪,記得入室後那撫觸著肌膚的滿室馨香與蔭涼,一如她現在談及創作所吐露出的芬芳。
面對面坐定談話之前,我們站在忠孝東路五段與松山路交叉口,那片都更拆到一半的斷垣殘壁上,《阿霞的掛鐘》以它做為主景進行3天拍攝,構想緣起於整整一年前的一張新聞照片,「我不覺得我是社運人士,只是對這些現象感到荒謬,為什麼沒經過我同意你就可以拆我家?我們鄰居感情本來這麼好,為什麼要被拆散?就算我家舊了要翻新,為什麼不能弄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她關心聚落被迫分離、人際網絡被迫消失,百弊中唯有建商獲利;而故事裡缺乏安全感的老年人習慣把重要東西鎖起來,她便將之移轉到對記憶的處理,「我記得在我弟住的台大病房,下午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他在吊點滴一邊打電動,我無聊地看著窗外寫東西。記憶存在我腦中的方式就像電影場景,而非真實人生,都是第三人稱的畫面與故事」。總是在生活裡保持著抽離狀態嗎?我問她,是不是總得等當下成為回憶才能準備好去感受?「好像紀錄片拍久了,更覺得沒辦法投入自己的人生,隨時隨地都在想『這應該拍下來』,和創作夥伴多年前尚處交往關係時,連吵架也會跳出來想『這段情節可以寫進劇本』,我總是把自己變成他人,有點痛苦」。其實倒也不是痛苦,只是當《愛上草食男》裡班史提勒對電話裡的女人講:「我的心理醫生說我不擅長活在當下」時,感受過突如其來的輕鬆舒坦。
旁觀與抽離的態度使人將感受延遲,延遲感受的行為使人被前進著的現在排擠到過去,這些症狀很可能來自書寫者的基因性疾病,或要說原罪也行,從國中開始持續書寫文字、日記的陳芯宜,她必定在向外閱歷的同時,也從現實矛盾中建構起一套自我隔離的封閉體系,因此才覺得與世界格格不入,才渴望將所思所想傾訴表達,於是便形成了創作的原點,「我的思想稍微偏左,可能比較唯心論,也許接近康德,但我很怕被冠上帽子後失去與人對話的位置,我總希望盡量呈現事物的全貌。我的電影裡有很多符號,但不可能符合某個框架,也不能被某種理論分析,我創作中的一切都是用生命經驗捏出來的」。另一個為她所不解的,就是極端社會化的階級制度,「我一直都像大學的樣子,但有些人知道我是《流浪神狗人》的導演之後,對我態度因此不同,這是我無法理解的,沒有那個稱謂就不是我嗎?那我的存在又是什麼?」她隱藏在人群裡習慣了,不喜歡位置被突顯,雖然名氣有時讓事情變得簡單,可她仍堅持用真誠的自己與人相處,從不站在某個高度拍攝。
「我覺得人活在世上,應該要關心切身的事物」,她在作品中不斷探討為什麼活著,而每拍一部片都解決了一些生命問題,她將思考轉化為故事,於是電影便傳達出她所找到的答案,《我叫阿銘啦》的中心思想非常悲觀毀滅,想過一輪後,她的人生觀又不一樣了,「還是要繼續活著,一切都會是過程,當中人的改變才是重要的」。自承太專注於創作的她,最大的恐懼就是拍出爛片,如同我最大的恐懼就是搞砸這篇文章。她說《阿霞的掛鐘》帶給她的焦慮更甚過《流浪神狗人》,雖然清楚自己的道路,但對外頭商業世界仍覺難以掌握,曾經拍《阿銘》時浮現過巨大的危機感,「因為工作累積不了財富,拍片收入不穩定,無法再藉投資賺錢的話,自己以後很可能也變成流浪漢」,她碰過太多流浪阿伯早年都有穩定工作,並非好吃懶做,很多都是因受傷或家庭劇變,就慢慢下沉變成遊民。片中有個角色靠寫作拿了百萬首獎,最後卻因無法繼續創作,落得了街友的下場,她覺得那是她給自己命運的預言。「真正的挫折或許會發生在接下來的人生吧」,咖啡桌前的她依然淡定,哪怕公路前方將揚起滾滾沙塵,我知道她會用潔淨的心情觀看一路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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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和號(永樂市場2樓57號)
地址: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1段21號2樓
電話:(02)2556-3880
營業時間:09:00~17:00
古早味杏仁露(永樂市場1樓1204室)
地址: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1段21號
電話:(0916)838987
營業時間:08:00~18:00
意麵王
地址:台北市大同區歸綏街204號
電話:(02)2553-0538
營業時間:10:30~21:00
林華泰茶行
地址:台北市大同區重慶北路2段193號
電話:(02)2557-3506、(02)2557-9604
營業時間:08:00~21:00
布夏拉提
地址:台北市內湖區康寧路1段76號
電話:(02)8792-9722
營業時間:12:00~00:00(週二至五)13:00~00:00(週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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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芯宜
1974年8月3日生,獅子座,成長於台北大稻埕,衛理女中、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廣告組畢業。
人稱阿飽,從小習琴,家裡有過一台8釐米放映機,對電影的記憶從國中開始;高中則熱衷地下電台「大樹下」放送的另類音樂;大學擔任過「431革命嬉皮大樂團」末代鍵盤手,亦於往後從事配樂工作。對美工設計感興趣的她,就讀廣告組後才發現自己的批判性格,並對產品分析、企劃書深感虛無,漸轉修新聞系課程,其中陳儒修老師的文化批評、第三世界和女性電影對她影響甚鉅;大二進入黃明川工作室,開始獨立製片之全能養成;大四因一個弱勢族群主題作業,引發她對遊民的研究調查,後寫下《我叫阿銘啦》劇本。作品以關懷土地人文之短片、紀錄片為多,執導劇情長片有2000年《我叫阿銘啦》與2008年《流浪神狗人》兩部,劇本內涵皆反應她自身經歷的疑惑與矛盾,也曾將結婚生子的想法寫進2003年公視單元劇《終身大事》。
昨天下雨,我在內湖全聯旁邊的巷子口看見妳,昨天星期一,下雨,妳穿裙子拿把傘,往巷子裡頭走回家去!我沒叫住妳,晚安~
回覆刪除鄰居你好
回覆刪除新髮型不錯看!
回覆刪除第一篇留言像一首短詩,我低聲念了幾次,覺得音韻及語法挺有意思。
回覆刪除我不是鄰居,我只是路過這裡。
仍像短詩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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